第二十三章 大郎醉書梁園吟 宗氏千金買詩壁(2 / 3)

胡兒滿臉得色,再一聲厲嘯,衝李白得意狂笑:“某之甲兵,驍勇善戰否?帝國之禁衛軍,擋之披靡乎?!”

李白默不作聲,這廝口氣忒大,明言以禁衛軍為靶子,鋒芒直指大皇帝。他若不反唐,老天瞎了眼!

李白心駭然,靜觀安祿山治軍,步調一致,號令嚴明,強弓勁卒,戰力恐怖,實駭人聽聞。此賊果不簡單,難怪轄內鎮兵,皆尊其為“聖人”!

夜裏,戌時。

崔成甫奉胡兒命,專門來到李白下榻處,百般相勸於他。

李白不言,想起白天之事,情知凶險至極。不願意答應,又不敢推脫,隻得挖空心思,小心與之周旋。

戌時,三刻。

突起狂風,雨下如注。

李白心念一動,手已按住長劍。

帳外,猛一聲箭嘯。

黑暗中,突射來一箭,直擊崔成甫麵門。

崔成甫何許人?“曳落河”的頭子!自是身手不凡,反身向後極度一仰,避過飛來之箭。右手拔劍在手,身子又一個旋扭,飛身直撲帳外。

崔成甫快,快如飛鷹。

李白更快,快似閃電。

李白那柄鐵劍,早點了他啞穴。

崔成甫張大嘴巴,就是發不出聲來。

李白念及友情,不願傷他性命。伸手點了左右曲尺、跳環二穴,使其動彈不得。正待要潛逃,大帳前巡視牙隊,已覺察這邊有異,四麵包抄過來。

李白大急,思謀著如何脫身。突聞帳前馬鳴,見一赳赳魁梧大漢,領著兩個黑衣人,悄悄牽四匹馬至。

魁梧漢輕聲疾呼:“阿爺,阿爺,快上馬先遁,小婿斷後!”

李白聽得真切,不是魏萬是誰?又見二黑衣者,襟上配有“金花”,知是永王府上衛士。

李白放下心來,翻身跨上馬背,打馬衝出帳營。

身後,馬蹄聲亂響,喊聲一陣緊似一陣:“切莫走了李白!”

俄而,刀劍相擊,殺聲震天。

黑暗中,魏萬與二黑衣人,擺脫牙隊糾纏,也衝出了帳營。

李白隻顧奔逃,遠遠聽見魏萬大叫:“阿爺,阿爺,阿爺,速回猷州魏莊,永王等著你……”

夜色朦朧,李白揚鞭如飛。

汴州,城東南三裏許,有一座梁園,名頭甚是響亮。

梁園曆史悠久,始於春秋戰國,盛於南北朝梁時。帝國初,梁園規模達到極盛,逐漸形成吹台大廟會。每逢三六九日,古吹台前人山人海。

臘月,初九。

李白來時,正值大廟會。

遊人挨肩接踵,貧的、富的、俊的、醜的都來趕會。別的不說,單是穿紅戴綠婦人家,也有幾百上千,妖冶活閃,嫋嫋穿行其間。

偌大梁園內,酒樓、茶肆、樂壇、教坊林立,各色店鋪生意興旺,整綾碎緞,新桌舊椅,各樣農禾器具,修房建屋構件,應有盡有。其餘小兒耍貨,小鑼鼓,小刀槍,鬼臉殼,響棒槌……惹得童兒拍手叫好。

李白由南門入園,一路向東走去,不緊不慢來到古吹台。早望見吹台前,黑壓壓一大片人影,周遭也有一二裏,這便是廟會的中心了。

古吹台上,三五個梨園班子,輪流唱著大戲,或春秋,或三國,或魏晉。台上台下喧囂,好不歡快熱烈。

古吹台右側,酒簾兒飄飛,繪個呂洞賓醉扶柳樹精,偏寫道“現沽不賒”。古吹台左側,又有藥幌兒挑簷下,畫個孫真人針刺帶病虎,卻說是“貧不計利”。

李白咧嘴一哂,店家打得好廣告,說得心口不一哈。管它“現沽不賒”呢,鼻裏聞到美酒香,腹中便酒蟲翻湧。

李白想吃酒,因為不舒氣,酒蟲湧上來的,全是一肚子委屈。那日得魏萬相助,一路狂奔至汴梁,本想西進長安麵聖,將幽州所見稟告,又慮自己已“賜金放還”,恐皇帝不待見,遂親題《幽州胡馬客歌》,寄予金吾長史張旭,期望傳入禁中,得到聖天子明鑒。

歌曰:“幽州胡馬客,綠眼虎皮冠。笑拂兩隻箭,萬人不可幹。彎弓若轉月,白雁落雲端。雙雙掉鞭行,遊獵向樓蘭。……白刃灑赤血,流沙為之丹。名將古是誰,疲兵良可歎。何時天狼滅?父子得安閑。”

李白心苦啊,本待以親身經曆,力證自己當年判斷準確,欲再得朝廷征召,以圓報國之夢,哪知泥牛入海,苦等二月餘,至今渺無音訊。

現而今,妻沒了,家沒了,連兜裏的銀子,也沒了。唉,年齡已知天命,卻落得“無家可歸,有國難投”。

李白無精打采,來回徘徊不定。

古吹台前,突觀者湧動。冬陽下,一美婦著裘袍,攜兩侍兒姍姍至。所行處,遊人紛紛避讓。

美婦年約三十,明眸皓齒櫻唇,舉手投腳間,盡顯貴婦高絕氣質。

李白站在台前,見她著裝華美,“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琅幹”。

美婦目不斜視,滿頭釵簪步搖間,多出一支玉簪來,那是授過籙的道簪。

原來是坤道。

李白是乾道,本該上前打個招呼,卻不曾想杏兒走後,李白心也死了,哪提得起絲毫興趣?

美婦款款蓮步,不知有人專注於己,高傲地走過古吹台。

時值晌午。

吹台上歌舞正歡,台下觀者如堵,熱情絲毫不減,依舊大呼小叫。

李白饑腸轆轆,伸手摸摸腰間,羞澀的衣袋裏,尚有可憐巴巴一錠銀。千般忍了又忍,實在沒有忍住,便拐進一家酒樓。

樓名“汴水人家”,裝飾得富麗堂皇。

李白雖然落魄,卻不失豪邁氣概,氣宇軒昂地進入大廳,端坐廳中央首座上。“砰”地拍銀於案,招呼店小二,隻管打酒切肉送來。

店小二肩搭抹巾,風快地跑了過來,正待上前收銀。突見門簾掀動,裘裝美婦嫋嫋入內,又有妖嬈二侍女,款款相隨左右。

“兀那店小二,擇一間上房雅室,候座。”

店小二聽到呼喚,便不再理會李白,搖頭擺尾迎上去,對美婦點頭哈腰,百般獻殷勤。

“不知宗大娘駕到,恕罪,恕罪。”

店小二一邊說,一邊迎入雅室。

李白一愣,哪來的蠻婆娘,這般橫不講理?小二不先侍候爺,倒去舔貴婦肥臀,還有沒有規矩?

李白終究好麵子,被美婦搶了風頭,又怪小二狗眼看人低,正要冒火發作。

店主人精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雖然站在圍櫃內,卻見白袍客不悅,恐節外生枝弄出事端。急忙走出圍櫃,笑眯眯地迎上來,好言好語安慰道:“客官休要惱怒,都是店小二不對,要吃要喝盡管吩咐,小老兒侍候著呢。”

李白天生傲性,卻是個明事理的人。聽店家說得客氣,反倒紅了一張臉,自個兒不好意思起來。嗬嗬笑曰:“非某要爭個高低,兀那婆娘是誰?恁也霸道了些。我既已招呼了堂倌,她就不該搶了去,讓人心裏不爽。”

店家聽他一說,眼裏有了敬畏,倒對白袍客刮目相看了。忙俯身上前,壓低聲音言道:“看客官旅人打扮,是個外鄉客吧?難怪識不得她了。汴梁城誰人不知?宗大娘者,武朝宰相宗楚客囡女是也!”

李白吃一驚,原來宗宰相之後,難怪一身高貴氣,傲得來兩隻鼻孔朝天。當下便不多言,隻把銀子拿起,爽快甩給店家。嘴裏言道:“某餓癆得慌,隻顧要吃些好酒好肉。有勞老哥費心,沽兩壇燒酒,再弄些可口肉食,某便可安靜得下來。”

店家笑眯了眼,聽客人言語有趣,伸手拿了那錠銀,衝後廚大聲叫道:“兩壇伊川燒酒,再切二斤鹵豬頭肉,外搭十個驢肉饅頭。”

後廚得令,依樣複述一遍:“好嘞,兩壇伊川燒酒,二斤豬頭燒臘,十個驢肉饅頭!”

話音未了,廚間轉出一胖廚師,手托簸箕大小一木盤,上置各色酒食。來到李白座前,一一鋪在桌上。

胖廚笑道:“客官一人?甚好肚量!”

李白不答,反詰道:“一人吃不得?煩勞胖哥同飲!”

胖廚被他一嗆,知趣地搖搖頭,連聲諾諾退去。

未時,一刻。

李白暈乎乎,喝完最後一滴酒,胡亂打著飽嗝,酩酊大醉出了店門。

古吹台上,三班梨園已收場,冷清清空一個戲台。

廣場上,遊人也少了,大都待在茶肆酒樓裏,三三兩兩攏一堆,或吃茶閑聊,或吃酒神侃。隻待天黑,好看社戲焰火。

李白步履踉蹌,偏偏倒倒登上吹台。臨台前一站,冷風拂麵吹過,冷丁裏搖頭打個寒戰,一泡尿便憋得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