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郎醉書梁園吟 宗氏千金買詩壁(3 / 3)

瞧見四下無人,擇牆角逼仄處,酣暢淋漓撒一泡騷尿。衝起昏黃一團尿沫,騷哄哄泛著酒臭,四下裏飄散開去。

李白尿畢,摟腰紮好褲帶,轉身又到吹台中央。見三麵粉壁上,前人題詠甚眾,多古賢懷才不遇之句。

為首一闕,乃阮步兵《吟懷》,尤為後世稱頌。

阮籍為三國魏人,與嵇康、劉伶等七人為友,常聚集於竹林間,肆意飲酒酣醉。世稱竹林七賢,所作多感時之章。

前人論及阮步兵,多評其《吟懷》八十二首,謂之“軟旨遙深”。

在李白眼裏,阮籍詩作“誌氣宏放,傲然獨得”,尤以遊梁園所吟最佳。

吹台粉壁上,首題之《吟懷》詩,正是阮籍梁園懷古。

詩雲:“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綠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走獸交橫馳,飛鳥相隨翔。是時鶉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風厲嚴寒,陰氣下微霜。羈旅無儔匹,俛仰懷哀傷。小人計其功,君子道其常。豈惜終憔悴,詠言著斯章。”

李白打著酒嗝,讀一回感歎一回。阮籍生逢亂世,曾官步兵校尉,後辭官隱於山野林泉間,行為放蕩不羈,或閉門讀書,或登山臨水,或酣醉不醒……二人身世何其相似,李白讀其詩,難免感觸良多。想當年離蜀遠遊,何等意氣風發?二十五歲韶齡,正是一腔熱血噴湧,兩眼天高地闊。自己“抱四方誌,仗劍去國”,欲效管仲、樂毅,建功立業於沙疆,執笏班奏在朝堂……

可惜大誌豐滿,現實卻很骨感。人生不如人意者,往往十之八九矣。

李白明白乎?好像很明白,又好像很不明白,這種不明不白,就是稀裏糊塗,說白了就是自我多情。

李白立壁前,一時感慨良多。倏地,心中燥熱難忍,萬千思緒湧上來,有了要釋放的衝動。匆匆解開行囊,拿出筆墨來,親去粉壁空置處,書下一首《梁園吟》,以暢胸中鬱結塊壘。

詩雲:“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台間。平台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持鹽把酒但飲之,莫學夷齊事高潔……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舞影歌聲散淥池,空餘汴水東流海。沈吟此事淚滿衣,黃金買醉未能歸。連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賭酒酣馳暉。”

李白吟一句,書一句,又哭一句。吟到動情處,已泣聲嗡嗡。

台前遊人三五,視之為酒癲。

李白揮毫畢,原本想一展鬱悶胸懷,哪知道酒力上湧,腹中翻騰欲吐,越發痛苦難受。急忙扶住壁頭,“哇哇”一陣大吐,嘔出一堆穢物來。

穢物臭氣熏天,衣襟褲腳上,密密濺滿麻點,連潔白的粉壁上,也汙跡了一大片。

李白這麼一吐,身子骨軟成了泥,當即邁出梁園,跌跌撞撞奔回客棧,天旋地轉倒在床上。

李白迷迷糊糊,早已不辨東西。鼾聲呼呼,酒涎長流,將一床鋪被,汙得一塌糊塗。

未時,三刻。

宗大娘吃完酒,俊臉兒燒得通紅,羞答答出了“汴水人家”。偕二侍女至吹台,欲觀瞻古人壁題。

陡見吹台粉壁下,一堆穢物攤地上,正熱乎乎冒著酒臭。頓覺惡心欲吐,忙用手絹捂住口鼻,皺皺眉轉身就走。那一雙丹鳳眼兒,無意間往壁上一瞟,腳下便生了根,立在那裏不動了。

李白所題《梁園吟》,雖酒後醉書,架構卻妙不可言,如右軍書《蘭亭序》,風姿跌宕跳躍,氣韻飄逸豪邁,勢如天馬行空。

墨跡新可鑒人,猶鮮妍欲滴。

青蓮李白?

宗大娘停了步,細觀《梁園吟》,宏闊高遠的意境,奔騰不息的氣象,緊緊抓住了她的眼球。麵對一壁新詞,便癡了醉了,哪管他穢物熏鼻?

宗氏敬立壁前,逐字逐句吟哦,慢慢品鑒個中味道。那份癲癡神態,仿佛與李翰林夢裏相交。反複吟哦下,兩眼兒迷離,至“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持鹽把酒但飲之,莫學夷齊事高潔”時,宗大娘不禁心旌搖蕩,忍不住且歌且舞。

二侍女者,一名荷花,一名青杏,皆宗氏貼身使女。

二女久隨主人,知大娘每遇佳句,必定情之所至,瘋癲不辨東西。哪承想到,她一個大家閨秀,又極愛雅潔之人,麵對一堆穢物,不僅不嫌惡臭,反而百般歌唱不已。且不顧女子矜持,當眾翩翩起舞,似這般無節製癲狂,卻也是頭一回見到。

二女見她發了癲,不敢催主人離去,隻是掩嘴偷笑不已。

適,園工三五人,提帚拖筐而至。為首一老者,年近六旬,見壁下一堆惡物,臭烘烘不可聞,壁上又多一片新“塗鴉”,夾雜著斑斑點點汙跡,嘴裏便恨聲不絕,罵罵咧咧道:“直娘賊的豬狗輩,隨處拉屎拉尿!”

眾園工也大罵,哪知謫仙人金貴?隻道壁上《梁園吟》,乃遊人隨手塗鴉,紛紛拿出刀鏟,欲剔除太白題詩及嘔吐物汙漬。

宗氏如癡如醉,猛見三五工人,提鏟握刀上前,要鏟去《梁園吟》。一時大急,連忙護住粉壁,忍不住大聲嗬斥,語疾如矢發連珠,凜然不可犯!

眾園工一見,心裏奇了怪了。她一個裘裝美婦人,無端阻止自己作業,不知是何道理?

老園工精於世故,見她衣著華美,客氣地說道:“娘子快快讓開,莫耽擱了小的們灑掃,以免誤了時辰,壞了晚上社戲焰火!”

宗大娘久仰李白,平時愛極了太白詩文,哪管他說話中不中聽?隻是由著自己性子來,挺身護著一麵粉壁,愣是不讓鏟除清理。

眾園工一見,隻道美婦是個癲子,哪裏還有丁點耐性?紛紛擠上前來,欲強行鏟除之。口裏不幹不淨,穢言穢語迭出:“哪來的瘋婆子,以為自家院裏嗎?咱一家老小要吃要喝,全靠打掃梁園營生,你不讓哥幾個鏟除,拿錢來養著便罷!”

二侍女聞言,大恚。見主人受辱,當下杏眼圓瞪,直叱“掃地老二”俗鄙。

荷花膽小,噘一張小嘴,嘟噥道:“鄉間野物嗎?這般胡言亂語?”

青杏潑辣,大聲叱責道:“無知豬狗輩,小心被人打斷腿!”

宗氏聽到錢,心裏卻是一喜,忙止住二侍女,不讓她倆罵人。笑吟吟道:“任由他說去,何苦學他罵人,壞了我的興致?”

二侍女住了嘴,一左一右護著宗氏。想想也是哈,園工靠此營生,他若不清除“垃圾”,便拿不到工錢,還會被上司“清除”。

宗大娘知書識禮,猶善解人意,不願為難眾園工,一時又想不出他法,隻得亮明自家身份,承諾由宗府花費千金,買下太白題壁。

千金買壁?

眾園工一聽,啞口無言,驚以為癲。

宗氏不理他,讓荷花留下陪著,讓青杏速回府上稟報。

宗府大管家盧二,哪敢絲毫怠慢?急調千金,火速送到梁園,交由宗大娘買壁。

市井聞之,哄傳汴城。

宗氏買壁成功,護住了太白墨寶,卻不知他人去了哪裏。怏怏不樂回到府上,長籲短歎間,暗自神傷不已。

盧二見了,知主人心意。遂派人四處偵緝,定要找到李白。

酉時,三刻。

盧二至郡南,在一僻巷裏,找到李白所住客棧——“易居”。

“易居”客棧逼仄,條件十分簡陋,下榻者多苦力。

盧二捏著鼻,上前與店家交涉。

店主戴個瓜皮帽,直立圍櫃裏。聽明盧二來意,一張臉笑得稀爛。

他正在發愁呢,住店客人爛醉如泥,又許久未交店資了。見盧二衣著光鮮,把他當成了財神爺,不露聲色地東拉西扯,不僅結完了所有店資,還多敲到兩個銅板。

盧二不理他,找到了李白,心裏很是高興。花錢雇兩個“抬腳棒”,將李白置一竹榻上,肥豬一般抬上肩,急匆匆回到宗府。

李白濃睡猶酣,夢涎流滿兩腮。

宗大娘見了,以團絹掩麵,抿嘴竊笑不止。

盧二善解主意,急忙吩咐下人,將李白抬進浴室,燒水將他洗幹淨。

夜裏,亥時。

李白入西廂,與大娘同榻共眠……

翌日晨。

李白醒來,才知事情緣由,向宗氏百般道歉。

宗氏自己喜歡,慕其才,不惜“千金買壁”,讓李白風雨飄搖的心,又得到了家的溫暖。

李白不願入贅,直言於宗大娘。

宗氏知書識禮,理解李白心意,便依從了他。花錢購一宅子,築巢汴梁城北,又取個宅名兒,叫作“清風居”。

李白風流,宗氏華美,彼此傾慕,相敬如賓。

鄰人慕其恩愛,譽為神仙眷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