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寶十四年,冬。
安祿山矯詔詐旨,假皇帝李隆基旨意,以討伐逆賊楊國忠為名,高舉“清君側”大旗,悍然起兵範陽。
初,偽軍十五萬,皆安祿山死士。尊奉胡兒為“聖人”,無不以一當十,個個驍勇善戰。旬日內,前鋒直逼河朔。
時,帝國花團錦簇,天下承平日久。
國中軍民聞警,茫然不知所措。既不曉戰爭為何物,也不懂刀兵之無情。唐軍久疏戰陣,與敵一觸即潰,河北各郡縣及軍事要塞,紛紛失於敵手。
胡兒蓄謀已久,偽軍號令嚴明,軍紀整肅。天黑入睡,夜半行軍,黎明造飯(備好一日幹糧)。日行六十裏,如脫牢惡虎,直撲河南各郡縣。
汴梁城中,街談巷議。茶肆酒樓,眾說紛紜。
梁園,“汴水人家”。
李白進入大廳,去首席之位坐了,那是他的專座,經常要去的地方。因為古吹台題詩,因為“千金買壁”,更因為得識了宗大娘。
店家心裏明白,李翰林坐在那兒,就是全廳的“主席”。一大廳裏的客人,不論土著還是外鄉人,都會以他為中心,鬧麻麻聽他賣弄見識,或江湖,或廟堂。
客人皆識趣,又乖巧得緊,無人有那個肥膽,敢去坐首席位。果真不懂事坐了,弄不好酒沒吃著,被店小二轟出店門,還算是好的了。設若被食客打個半死,那才怪自己不長眼睛,活該挨打!
但凡嗜酒的人,誰喜歡冷冷清清?呼朋喚友是常事,圖的就是個熱鬧。
李白天性愛熱鬧,所以不喜歡雅間。拿他的話說,一個人待在裏麵,連個搭白的人都沒有,還吃什麼酒?直如獄裏吃牢飯,還有什麼興趣?
大廳卻不同了,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隻要入得廳來,就是酒中神仙。彼此間打個招呼,大呼小叫吃肉喝酒,道聽途說擺天談地,這才是吃酒的樂子。
堂客們弄不明白,自己男人怪得很,從不在家裏吃酒,總喜歡外出晃蕩,哪怕找個小酒館,也吃得津津有味。
她們哪裏知道?男人就這副德性,即便隻有幾粒花生米,也要和別人論個國大家小,不惜爭得臉紅脖子粗。或曰:男人們都犯賤,寧肯去外麵吃潲水,也不願家裏喝雞湯。又或曰:家花不如野花香,家廚不如野廚油汪汪。
哪有的事?不是堂客做菜不行,也非小兒沽酒不醇。男人們吃酒,要的是個氣氛。
你放眼看看,太白有多愜意?此時大廳裏,就他一人哩,也是優哉遊哉的神仙。腳搭在鄰座凳上,背靠在座後壁上,滿臉都是陶醉之色。
嗬嗬,李白硬是安逸,吃著火辣辣的“伊川燒”,有了三分酒意,更有了七分得意。
先前跟皇帝說,安祿山要謀反,不僅不聽諫言,還被“賜金放還”。胡兒現今真反了,僭越作了“大燕皇帝”,與你大唐天子一樣,平起平坐一般高,奈何?
哈哈,事實勝於雄辯,事實是什麼?是胡兒真反了!某厲害吧,有眼水吧!
皇帝老倌也,宰相、長史、刺史某也不想當了,給一萬兵馬吧,封個正三品雲麾將軍即可。實在沒有職缺,給個正四品忠武將軍也行,讓某為國殺賊吧!
李白閉著眼,美滋滋地想。吃完最後一滴燒酒,起身會了賬,暈乎乎回到清風居。
清風居大門緊閉,隻有看門的黃狗,圍著他打轉轉。
李白納了悶兒,心裏怪怪的,感覺特別異樣。
大娘哪裏去了?
李白睜一雙醉眼,四下張望打量,確信宗氏不在時,背心處一陣發涼。
隨著年歲增長,李白改變了很多,早有了好習慣,特享受家的溫柔。每次在外麵吃酒,設若回到家時,沒有大娘噓寒問暖,心裏就會發慌,整夜整夜睡不踏實。
李白不見了宗氏,心裏哪能不急?忙呼來盧二相詢。
“大娘……哪去了?”
李白舌頭打結,含混地問道。
盧二發愣,一頭霧水。奇了怪了,早上你倆前後腳出門,全莊人都知道。莫非吃醉酒弄丟了大娘,倒來問我嗎?
“稟大郎,小的確也不知。”
盧二惶惶不安,低頭不敢張視,怕李白酒後罵人。
李白脾氣倒好,並沒有罵他,隻是心裏越發慌了。以前宗氏外出,都會告訴管家一聲。今兒很是蹊蹺,無緣無故離家出走了。
李白不再囉唆,急忙跑到內室。見花架木床上,鋪籠罩被擺放整齊,與往日並無二樣。唯有妝匣裏的錢,足足少了二百金!
再翻看衣櫥裏,滿當當的花花綠綠,全是大娘的衣物。宗氏乃豪門之後,所置四季衣裳量多,竟也各自少了兩套。
李白這才駭絕,情投意合的宗氏,已經離家出走了!
她會去哪裏呢?莫非聞聽叛軍逼近,獨自逃難去了?
想想不可能啊。
二人在一起生活,從未拌過嘴,甚至沒紅過臉。彼此關愛有加,怎會不辭而別?
李白抱著頭,跍在內室的地上,使勁扯著頭發。腦子裏昏昏沉沉,一遍一遍映出的圖像,全是大娘的笑臉。
鄺山?
對,鄺山!
大娘乃坤道,近來潛心修行,常提及鄺山,說那是個好去處!
李白心念一動,頓時明白了緣由。當下顧不得酒醉,風一樣衝向馬廄,解馬蹬鞍揚鞭,徑奔鄺山而去。
戌時,三刻。
汴梁城東十裏,鄺山迎暉峰。
玉京觀中,一燈如豆。
李白汗流如注,氣喘籲籲爬到觀前。見觀門緊閉,不由分說掄一對拳頭,輪番捶打著觀門。
門板咚咚作響,急如出征戰鼓。
倏地,觀中燈火齊滅,人聲渺寂,萬籟俱寂。
日在初二,夜空無月,唯有幾顆稀疏寒星,不懷好意地眨著眼。
鄺山玉京觀,不見了燈火,也聽不見人聲,四周漆黑一片。
李白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他心裏很明白,宗氏就在玉京觀內,卻不知犯了何“煞”,竟然閉門不願相見。自從“千金買壁”後,李白成天樂樂嗬嗬,享受著家的溫暖,沐浴著愛的甜蜜。哪知宗氏突然發癲,獨自跑來鄺山,就為了“道”的信仰嗎?!
唉,信仰這怪東西,真是不可理喻。不僅超越愛情,也超越親情,更超越生命。
李白與宗氏的結合,是人之將老的寄托,沒有了這種寄托,人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李白心如死灰,失了魂兒一般,向山下蹣跚走去。
天黑不辨路徑,腳下猛絆一石,李白一個趔趄,頓時跌入萬丈深澗……
二
渭南,潼關。
《水經注》載:“河在關內南流潼激關山,因謂之潼關。”始建於東漢建安元年,關隘地形險要,是長安的東大門。
關外,偽軍先鋒崔乾祐,得胡兒安祿山死令,統領雄兵十二萬,欲破關直取長安。
燕軍蟻擁蜂攢,紮營十裏團團圍攻。屯兵七月餘,始終無力破關。
關內,唐軍大將哥舒翰,率帝國精銳之師二十萬,重兵攖關拒守。
哥舒翰一代名將,鎮邊十餘年,深知崔乾祐凶悍狡詐。故秉承死守不出之策,讓不可一世的燕軍,望潼關興歎。
京師長安,城內多富戶豪門,平時享受慣了,又不知前方實情,聞得潼關警緊,惶惶不可終日。
哥舒翰為安民心,讓守軍日巡敵情,夜報平安。
關、京二地間,相距二百六十裏,玄宗皇帝深憂敵警,詔令軍民修築烽火台,每五裏一築,共計五十二台,以便哥舒翰傳報平安。
哥舒翰謹遵聖諭,下令守關兵士,夜發報警烽火。每更燃一次,作為平安信號,次第傳入長安,以安京師民心。
唐軍英勇抗敵,潼關巍然屹立。
然帝國自高祖始,迨至安祿山造反,國祚百四十年,早已垂垂老矣。如同一座老宅子,破敗腐朽日久,啥妖魔鬼怪事,都可能發生。
時,哥舒翰守潼關,主張堅拒不出,以待時機反攻,初期成效十分明顯。
郭子儀深諳兵道,對哥帥之議大加讚賞,擬就文表上奏唐玄宗準允,欲實施“圍魏救趙”之策,讓哥舒翰死守潼關,自己親統三萬河北鎮兵,直搗燕軍老巢範陽,以解潼關之圍。
李光弼也大讚哥舒翰,稱讚其“深諳兵道,雄韜偉略”,已親統四萬河西鎮兵,奉命南下勤王,即日便可抵達潼關。
郭、李二帥國之柱石,皆言守關唐軍不可輕出,以免中了崔乾祐詭計,設若不慎丟了潼關,京師長城必危如累卵。
楊國忠身為首相,卻心懷鬼胎。他比誰都明白,能爬到首相位上,皆得力於族妹楊玉環,朝中沒有人服氣他。故深慮哥舒翰手握重兵,一旦取得平叛勝利,必定會回京師高就,到時自己相位定然不保。遂不顧國家大義,跑到玄宗麵前,百般搬弄是非。言偽軍不堪一擊,哥舒翰按兵不動,旨在保存實力,必然另有所圖。
“哥帥誌大,尤勝祿山!”
玄宗老邁昏庸,精力大不如前,已非“神武天子”了。想起十數年前,太師曾言胡兒必反,今日果真反了。心裏難免愧疚,深信他識人精準,便接二連三頒下聖旨,頻頻遣使赴潼關,催逼哥舒翰出關退敵。
郭子儀聞訊,大驚失色。遣哨火速飛報京師,欲阻止唐軍出關。
李光弼孤軍勤王,深慮丟失潼關,不僅京師難保,尤恐手下四萬精兵,招致全軍覆滅。也冒著抗旨的死罪,飛報哥舒翰,阻其出關迎敵。
哥舒翰久經戰陣,哪會不知凶險?千般虛與委蛇後,迫於聖旨難違,中軍帳裏大哭一場,親率大軍出關退敵。
關外,偽軍中軍帳內。
崔乾祐擁二胡姬,一邊飲著美酒,一邊聽副將王驚雷彙報。得知唐軍出關時,興奮得將酒杯一摔,“啪”地砸得粉碎,哈哈大笑道:“人謂哥舒翰為戰神,在某眼裏不過爾爾,今必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