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珙目光直視著前方,淡淡道:“你看這陳靖姑塑像,可發覺有何異常麼?”
姚廣孝順著袁珙的目光看去,隻見陳靖姑的塑像之下,坐著巨大的白蛇首級,身後盤踞著蜿蜒的蛇身,整個人如同將要被白蛇吞沒,姚廣孝心中下意識感到一絲古怪,卻一時不知這怪異來自何處。
袁珙慢悠悠地指出了問題所在,繼而道:“閩地多蛇蟲,有本地土人以蛇為主神,多有信奉,即使是斬蛇的陳靖姑,千年以後,也不得不隨著閩人的習俗,與蛇為伍。你看,這陳靖姑縱然是一心為民除害,最終也免不了坐白蛇蛇首、與蛇同穴而羽化,難道不可歎麼?”
姚廣孝心底微微一動,仰頭看向陳靖姑,心中忽地泛起一絲漣漪,繼而收回思緒,無奈一笑道:“道長,倒是話裏有話。敢問先生是不是以為,赫赫有名的臨川夫人尚且如此,你我修道之人,為權謀者行殺戮之事,後世的史書又會如何評價你我?”
袁珙思索片刻,悠悠說道:“三五十年內,世人眼中,你我會是開辟新朝,輔佐新皇的功臣。百年之後,你我是心懷野心,麵目複雜的權臣。千年之後,你我是禍亂天下,倒反天罡的佞臣。天下之事,不過如此爾爾。”
姚廣孝對袁珙此言似乎並不放在心上,隻是淡淡回道:“先生如此說,倒像是提前預知了後世的千年之事一般。”
袁珙輕聲歎道:“我還沒有說另一種結局。那即是你我大事未成、身敗名裂,或成為一時笑柄,最終,消弭於曆史的滔滔長河之中。”
遠空隱隱有雷聲逼近,山中的天色頓時暗了下來,周遭嘈雜的人聲在此刻忽然隱去了。
姚廣孝輕輕歎了口氣,繼而道:“說起來,貧僧近來倒是時常做一個怪夢。貧僧夢見自己終其一生都在克製著攪動天下的野心,一生籍籍無名,卻也落得自在。皈依佛門多年,逐漸有了些感悟,便寫下一部論述佛家道理的長卷。”
袁珙搖了搖頭,正色道:“老實說,山人很難想象你能壓製自己的野心。別忘了山人可是觀相之人。你眼神似虎,虎嗜好殺戮,乃天性使然。你的麵貌本就是為征伐天下而生的,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因皈依佛門,而甘願一生籍籍無名?”
姚廣孝沉默了一會,低聲笑了笑道:“道長說的是,貧僧的確做不到。即使在夢裏,到了最後一刻,貧僧依舊無法忍受,遊離在天下大勢之外的孤寂,繼而在即將圓寂的前一刻,回光返照,抓來紙筆、奮筆疾書,留下種種詭譎的奇謀,而後傳與後人,讓後人有朝一日,可以用此計策撼動天下。”
袁珙滿意地點點頭,露出一抹笑紋,打趣道:“嘿嘿,這才是山人認識的道衍大和尚嘛。”
姚廣孝的眼中卻多出幾分沉重,繼而道:“說起來,你我皆是被學識詛咒之人,倘若對這浩大天下一無所知,你我這等閑雲野鶴,本該縱情山水,落得一個逍遙自在。可有些事,一旦知道了,就斷無可能裝作不知道。”
袁珙一愣,忽地想起那山民的那句話:大人隻能說沒看見,卻不能說它不存在,這一瞬間,袁珙仿佛看穿了幾分姚廣孝的心事。
袁珙正色道:“大師,其實是個心懷悲憫之人呐。你一邊沉迷權謀之道,一邊對即將到來的天下浩劫心懷不忍。泐大師不是說你鬼佛交織麼?想來正是此意。隻不過,既然選擇征伐之道,今生的罪孽,恐怕要來世輪回來償還了。”
姚廣孝聞言,沉思了許久,眼中的困惑迷茫之色,卻是越來越濃,附聲道:“若輪回反複,我們此生修道又是意義何在?”
袁珙似乎也被問住了,倆人在山中逐漸急促的陣雨中相對無言。
沉默許久之後,袁珙才緩緩開口道:“山人以為,修道本心確實是為得道。然而所謂的道,隻是一種神遊太虛的非凡境界,所謂的輪回,有可能隻是在無限接近這個境界。你,我,燕王殿下,以及無數因權謀野心而赴死之人,都在輪回中修道。有人悟道了,有人沒悟道,但是核心事實沒有變。我們都在漫長的輪回中,不斷接近道的本質。所謂悟道究竟需要多久?有時是一瞬,有時是一生,有時是無數個來世,我們都在這條漫長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