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見嬰孩的純潔僅僅是肢體的稚弱,而並非本心的無辜。我見過也體會過孩子的嫉妒:尚且不會說話,就已經會麵色像死灰,眼光狠狠地盯著跟他一起吃奶的孩子。誰沒見到過這種情況?母親和乳母自稱能用某種方法來加以補救。不讓一個特別需要生命食糧的兄弟靠近豐滿的乳房,這是無罪的嗎?但人們對此都能遷就容忍,並非因為這是小事或不以為然,而是因為這一切將隨年齡的增長而消失。這是唯一的理由,因為若是在歲數較大的孩子身上發生相同的情況,人們是絕不會視而不見的。
主,我的天主,你賦予嬰孩生命和肉體,正像我們所見到的,你使肉體具有器官、四肢、漂亮的外貌,同時又賜予生命的全部力量,使他們保持全身的和諧。你命令我在這一切之中謳歌你,“讚美你,歌頌你至高無上的聖名”。因為你是全能的、至善至美的天主,即使你隻是創造了這一緣由,也沒有一個人能夠和你相提並論:你是萬物唯一的真正的本原,化育萬物的至善至美者,你的法則主宰一切。
主啊,對於這一時期的生活我已想不起,隻能傾聽別人的話,並從其他孩子身上較為可靠地猜測這一時期的生活。把它列入我生命史的一部分,使我感到很慚愧。這個時期和我在胚胎中的生活一樣,都已被遺忘在幽隱的黑暗之中。“我是在罪業中長成的,我在胚胎中就已經犯了罪。”我的天主啊,何時何地你的仆人才算是無罪的呢?現在讓我拋開這段時期吧;既然我已記不得任何蹤影,那我和它還有什麼關係呢?
八
是否我告別了幼年時代而進入到童年時代,或者是童年來到我的身上而代替了幼年?但前者並沒有遠逝,它能到何處去呢?但是它已經不存在了。我已經不再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嬰兒,而是成了一個咿呀學語的孩子了。根據我所能記憶的,從此以後,我開始學說話了,這也是我後來注意到的。並不是大人們按照一定的程序教我學習語言,就跟後來讀書一樣;是我自己,憑借你,我的天主賜給我的智慧,用呻吟、用各種聲音、用肢體的各種動作,試圖表達出我內心的思想,使之服從我的意誌;但不可能表達出我所要表達的一切,使人人理解我的全部心情。因此,每當聽到別人指稱一件東西,或看到別人隨著某一種聲音做某一個動作,我就會把它記下來:我記住了這東西叫什麼,當我指那件東西時,我便發出那種聲音。我又通過別人的動作來理解別人的心願,這是各民族的自然語言:用麵部的表情、用目光的顧盼和其他肢體的動作、用聲音表達內心的情感,有的是要求、有的是保留、有的是拒絕、有的是逃避。這樣反複聽到那些語言,按照各種語句的前後次序,我漸漸理解了它們的意義,於是勉強啟動唇舌,借以表達我的想法。
童年的耶穌與學者們辯論
九
天主、我的天主,這時的我經曆了多少災難、多少欺騙啊!當時人們警示童年的我,正當的生活就在於聽從教誨,聽從那些日後能使我出人頭地、善於為人間榮華富貴服務的詞藻。因此,我被送進學校去讀書,那時我還不知道讀書於我有什麼用途,但如果我真的懈怠了讀書,就會受到責打。大人們都同意這種做法,並且以前已經有很多人過著這樣的生活,他們替我們準備了艱辛的道路,強迫我們去走,從而增加了亞當的子孫們的辛勞與痛苦。
然而,主,我們也遇見了向你祈禱的人,從他們那裏,我們也盡可能地學習並且意識到你的偉大,雖然你從沒有在我們麵前出現,但你卻仍能傾聽我們、幫助我們。因為童年時期的我就已開始祈求你,祈求你作為拯救我的庇護所。我滔滔不絕地向你籲請,我年齡雖小卻有著極高的熱情,求你保佑我在學校中不受痛苦。每當你為了我好而不肯聽從我時,那些大人們,甚至是絕不願讓我吃苦的父母們都會十分樂意地接受這種苛責,當時這是我最大的煩惱。
主啊,是否有人懷著這麼偉大的精神,用無比的熱情依戀著你,我是說,是否有人———有時,人們由於愚昧無知也會達到這種地步———真誠地依戀於你,以其堅韌不拔的毅力,身受世界上任何人都會驚恐戰栗避之惟恐不及的木馬刑、鐵爪刑等毒辣的刑罰,而處之泰然自若,甚至還熱愛著驚恐失色的人們,正如我們的父母嘲笑孩子受老師的處罰?我非常害怕挨打,真心地求你使我免遭責打,但我寫字、讀書、溫習功課,仍然達不到要求,仍然犯罪。
主啊,我並不缺少你按照年齡而分配的記憶和理解力;可我喜愛遊戲,並受到同樣從事遊戲者的懲處。大人們的遊戲被看作是正經事,而孩子們遊戲時就會受到大人們的責打,人們既不可憐小孩兒,也不可憐大人。但一個公平正直的人是否能同意別人責打我,隻因為在我孩提時曾因玩打球遊戲而不能很快地熟讀文章,而這些文章在我成年後將成為更粗劣的玩物?另一方麵,責打我的人又怎麼樣呢?假如他和同事吵架,被同事打敗,那他就會產生出比我打球輸給同學時更為強烈的嫉妒和憤恨!
十
我正在犯罪,主、天主,自然萬物的管理者與創造者,但是對於罪惡來說,你隻是一個管理者。主,我的天主,我抗拒父母師長的命令而犯了過錯。不管他們是出於什麼樣的動機要我讀書,以後我卻能很好地運用我所學到的知識。我之所以不服從,不是因為我想挑選更好的,而是因為我喜愛遊戲,喜歡通過打敗別人而自鳴得意,願意聽虛構的故事,越聽耳朵越癢心越熱,漸漸地,我的眼睛對大人們看的富於戲劇性的競技表演也產生了同樣的好奇心。招待看戲的人,用這種炫耀式的舉動來增加聲望,他們幾乎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後也能如此,但假如孩子因看戲而耽誤了學業,他們卻寧願孩子受到責罰。
主啊,請你用慈悲之心觀察這一切,請你拯救已經向你籲請的我們,也拯救那些尚未向你籲請的人們吧,使他們也能向你發出呼請從而獲得救助。
十一
在童年時代,我已經聽到我們的主、天主屈尊俯身就我們的狂妄而答應賜予的永生。我的母親是非常信奉你的,我一出娘胎,她就已經給我劃上了十字的記號,並接受你的調教。
主,你曾看到我童年時,有一天因為胃痛得厲害,突然發燒,瀕臨死亡;我的天主,你既然是我的守護者,你應該看到我懷著無比的熱情和堅定的信心,向我的母親,向我們所有的母親、你的教會請求為我施行你的基督、我的主和我的天主的“洗禮”。
我的生身母親,憂心如焚,祈禱用她那純潔的心靈把我永久的生命誕生在你的信仰之中;她忙著準備為我施行使人得救的“洗禮”,希望我承認你和我主耶穌而獲赦。可我的病一下子好了,“洗禮”也因此中止,似乎我仍舊活著,就必須仍舊沾受罪惡,這是因為擔心我受洗後如果再陷入罪孽,那罪責將更加嚴重,危害性也會更大。
這時,除了父親之外,我、我的母親和全家都已確立了信仰;可父親卻不能勝過慈母在我身上的影響力,讓我跟他一樣不信仰基督;因為我的母親竭盡全力使你、我的天主,使你成為我的父親,她情願你做我的父親;你也幫助她使她比她的丈夫更顯優越,使她更好地侍侯她的丈夫,因為你命令她這樣做,她這樣做也就是侍候你了。
我懇求你,我的天主,我希望知道使我推遲接受洗禮,是否是為了我的利益而放鬆了對犯罪的束縛?為什麼我到現在還到處能夠聽到對於某人某人說這樣的話:“隨他便,讓他做去,他還沒有受洗禮。”但對於身體的健康,我們不說:“讓他再受些傷,畢竟他還沒有痊愈。”假如我的靈魂早點得到救贖,那我自己和家人一定會更努力地使獲救後的我在你的庇護下獲得安全,這難道不是更好嗎?
這自然更好。可在我童年之後,險惡的風浪脅迫著我、考驗著我,我的母親早已預料到,她寧肯讓泥土去遭遇風浪,以後再加以雕塑,也不願讓已經成形的肖像去遭受摧殘。
十二
人們對我青年時代的擔心超過了對我童年時代的擔心,我童年時不愛好讀書,而且討厭別人逼迫我讀書;可我仍然受到了逼迫,這對我來說雖然是好心,可我卻並不好好去做:不受逼迫時,我就不讀書。雖然讀書是好事,但不情願做也就不會做好。更何況逼迫我的人也並沒有做好;但我的天主,你卻使之有利於我。因為他們除了希望滿足對掠來的財富與可恥榮譽的貪得無厭的欲望之外,何嚐想到逼迫我讀書有什麼其他目的!“你對我們每個人有多少根頭發也是清楚的”,你使我得益於一切逼迫我讀書的人的錯誤,又因為我懶於學業的過失而加以懲罰;我年紀雖小,但已罪惡深重,理應受到懲罰。你利用那些不為我的利益打算的人來塑造我,又使犯罪的我受到應受的懲罰。你促使一切不正常的思想意識化成我的罪過,事實的確是這樣。
十三
我從小就討厭讀希臘文,到底是出於什麼原因,即使到了今天我還是弄不明白。我酷愛拉丁文,自然拉丁文不是啟蒙老師教我的,而是那些被稱為文法先生的人教的,因為學習朗讀、書寫、運算時所使用的初步拉丁文,和一切希臘文一樣,都同樣令我感到晦澀而厭煩。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自然是伴隨著罪惡而幽渺的生命而來的:“我的氣血,不過是一陣一去不再往返的風罷了。”我以前和而今之所以能閱讀各類書籍並且能夠寫出我所要寫的文字,都是靠我從前所讀過的書;這些最初獲得的學識,比起逼我背誦的不知哪一個埃涅阿斯的流浪故事當然更實用、更可靠。當時我還曾為狄多的死、為她的失戀自殺而流淚;而與此同時,這個可憐的我,對於那些使我背棄你天主而死亡的故事,竟沒有流一滴眼淚。
還能有比我這個不知憐惜自己的可憐人,隻知道一味哭狄多的殉情,而不知哭自己因不愛天主而使自己心靈的光輝、靈魂的食糧、孕育我精神思想的力量而死亡的人更可憐的嗎?我竟不愛你,我背棄你,我趨向邪路,我在荒野中到處聽到“好啊!好啊!”的聲音。人世間的友誼背離你而趨於迷亂。“好啊!好啊!”的喝彩聲,是為了使我不以隨波逐流為恥。對於這些我不去痛哭,卻反而去痛哭“狄多的香消玉殞,以劍自刎。”
我背叛了你,卻去追隨被造物中最卑劣的東西;我這團肮髒的泥土隻配鑽入泥土,如果有誰膽敢禁止我閱讀,我就會傷心,因為這使我不能繼續閱讀使我傷心的書。當時的我居然認為這些荒謬的文字,比起我閱讀書寫的知識,是更有意義、更有價值的文學。
現在,請你、天主,請你的真理在我心中大聲地喊吧:“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比較起來,最先受到的教育要好得多!”我寧肯忘掉埃涅阿斯流浪的故事和其他諸如此類的文字,而不願忘卻曾經閱讀和書寫的知識。文法學校的門口掛著門簾,這與其說是為了維護學術的珍貴和神秘,倒不如說是為了掩蓋那裏的弊病。他們用不著嘰嘰喳喳地反對我,我已不再害怕他們。我現在是在向你、我的天主,向你訴說我內心所要說的話,我甘願接受由於我過去誤入歧途而應受到的譴責,讓我熱愛你的正道,讓那些販賣文法的人不必嚷嚷著駁斥我,因為假如我向他們提出諸如此類的問題:“果真如詩人所說的那樣,埃涅阿斯去過迦太基嗎?”知識淺薄一點的人自然會說不清楚,了解一些的人則將說沒有這碼事。假設我問埃涅阿斯的名字如何寫,隻要讀過書的人都能準確無誤地回答,並根據人們之間的約定俗成寫出那些符號。假設我再問:“忘記閱讀,忘記書寫,比之於忘記這種虛構的故事詩,何者更有礙於生活?”那麼誰都明白任何一個沒有完全喪失理智的人將如何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