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親身體驗,我理解了所謂“肉體與精神、精神與肉體互鬥”的含義。我正處在雙重征戰之中,但我更傾向於我所讚成的一方,戰勝我所反對的一方。因為在我所反對的一方,更應該說我並不是主動去做的而大部分是被迫接受的。習慣加緊向我攻擊,這也不能不說是我自作自受,因為我是自願走到我所不願去的地方的。懲罰緊隨著罪惡而來,這也是意料之中的,誰能合法地提出抗議?以前我常常覺得我不能蔑視世俗而奉事你是因為我對真理的認識還不夠充分,我也不能用這種假定來推脫罪責,因為我已準確地掌握了真理。我還和世俗牽扯在一起,不願投到你懷抱,我對消除牽扯的擔心,跟人們對受到牽扯的擔心沒什麼兩樣。

世俗的重擔,仿佛在夢裏一樣,溫柔地壓在我身上;我企盼的意誌,好像熟睡的人想醒來時所作的努力,由於睡意正濃而重新入睡。誰也不想昏昏欲睡,但凡是頭腦康健的人都希望清醒著。然而當四肢非常疲乏時,卻常常想多睡一會兒。就算起床的時間已到,不宜再睡,但還是有些戀戀不舍。同樣,我已確信獻身於你的愛比服從於我的私欲更好。前者使我信服,馴服了我;後者使我纏綿,圍繞著我。你對我說:“你這睡著的人,必須醒來,從死亡中複活,基督就要照耀你了。”我沒有回答一句話。你在一切地方使我看出你的話都是真實可靠的,真理已經征服了我,我卻無話可說,隻吞吞吐吐、懶散地回答:“馬上就來!”“真的,馬上就來!”“讓我等一會兒!”但是“馬上”,並沒有明確的時間;“一會兒”卻長長地拖延下去。單是我內心喜愛你的法律是無濟於事的,因為“我的肢體中另外還有一種法律,在跟我心中的法律交鋒,把我抓去,讓我服從肢體中有罪的法律。”有罪的法律就是習慣勢力,即使我的心靈不情願,但仍然被它劫持,被它俘虜;可惜我是自投羅網的,因而我是負有責任的。我真可憐!“除了通過我們的主耶穌基督,仰仗你的恩寵之外,誰能拯救我擺脫這死亡的肉體呢?”

我將述說你是如何解除緊緊束縛著我的貪欲與世俗的奴役的;主啊,我的救主,我將歌頌你偉大的聖名。

我像往常一樣生活著,但我的苦惱卻有增無減,我每天向你哀歎,除了壓在我身上使我歎息的事務外,一有閑暇,我就經常到教堂中去。阿利比烏斯與我在一起,他第三次擔任法律顧問後,已經停止了這方麵的事務,此時正好閑著,等待時機再推銷他的法律顧問,和我推銷雄辯術一樣———如果有人請教這種技能的話。為了我們的友誼內布利提烏斯甘願奉獻,擔任凡萊公都斯的助教。凡萊公都斯是米蘭人,在米蘭教授文法,也是我們最知心的朋友;他希望,我們兩人中的一個能以朋友的名義真心誠意地幫助他,因為他認為他特別需要這種幫助。內布利提烏斯之所以這樣,並不是為了獲利,———按照他的才學,倘若他同意的話,可以找到更好的出路———這位特別忠厚、特別親切的朋友,為了體貼我們,不肯拒絕我們的要求。他做事特別細心,他躲開了世俗場中那些大人物的賞識,因而也躲開了在這方麵可能帶來的煩惱,他想讓自己的精神保持自由,努力爭取閑暇的時間,以便對智慧進行鑽研、研讀和探討。

一天,我正和阿利比烏斯在家裏———內布利提烏斯外出了,原因我已記不得了———有位客人,名叫蓬提齊亞努斯的來拜訪我們;他是非洲人,是我們的同鄉,在宮中擔任要職:我已記不起他向我們提出了怎樣的要求。我們坐下來談論著。他恰好注意到在我們麵前擺放玩具的一張桌子上有一本書,他拿了過去,打開一看,是使徒保羅的書信。自然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原來以為是我教學用的書。他微笑地看著我,向我祝賀,對於他意外發現在我跟前僅有的這一本書表示驚異。他是一個熱心的教友,常常到教堂中去,跪在你、我們的天主前作長時間的禱告。我對他說,我目前正致力於研究這本書。他就向我說起埃及隱士安東尼的事跡,安東尼的名字早已在你的仆人中間廣為傳播,但那時,我們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得知這一情況後,就圍繞這個話題,把這樣一個偉大人物介紹給我們這些孤陋寡聞的朋友,他也不免對我們的孤陋寡聞表示驚訝。我們聽後當然不勝驚奇,竟在這樣近的時代,就在我們的同時,你的靈異的跡象在純正的信仰中,在公教會裏顯示出了確切無疑的證據。對於這樣偉大的事跡,我們大家讚歎不已,可他卻對我們的懵懂無知大感納悶。

他講到了很多修道院,觸及隱修士們德行的高貴是怎樣上達天聽,怎樣在曠野中結出豐碩的果實;這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是聞所未聞的。而且就在米蘭城外,有一所安布羅西烏斯創辦的修道院,院中住滿了熱心的隱士,我們也從未聽說過。蓬提齊亞努斯講得娓娓動聽,不知疲倦,我們肅然靜聽。他又提及,某一天在特裏爾城裏,那天午後皇帝來看馬車比賽,他和三個同事在城牆附近的一個花園中散步,他們四人分成兩組,蓬提齊亞努斯和其中一人為一組,其餘兩人又是一組,各自信步踱行。其餘兩人走向一間小屋,屋中住著你的幾位仆人,是“天國為他們所有”的神貧者。這兩人進入屋中看到一卷安東尼的傳記。其中一人取來閱讀,頓感驚訝、興奮,一麵讀,一麵希望過這樣的生活,打算辭掉官職,為你服務。這兩人都是皇帝的近臣。而此人竟然勃發出神聖的熱情,感覺到純真的悔恨,睜眼注視著他的朋友說:“請你告訴我,我們這樣費盡心力,到底想要達到什麼目標呢?我們到底追求什麼?我們為誰服務?我們在朝廷供職,提升到‘凱撒之友’,不是榮耀已極了嗎?即便榮獲這種職位,也不是早晚戰戰兢兢,充滿著危機感嗎?確實,冒了很大危險,隻不過是為了踏上更大的危險,況且什麼時候才能到達呢?不如成為‘天主之友’,隻要我願意,就會立即成功。”

他說這些話時,正好是處在新生命誕生的緊張階段之中。他的目光回到書本上,他繼續看下去,他的內心正在變化;隻有你能明白地看到。他淡泊紅塵的意誌很快就表現出來。他讀此書時,心潮洶湧澎湃,他找準了更好的方向,當機立斷,已經成為你的人了。他對他的朋友說:“我已毅然把我的功名利祿之心斬斷,我已決定侍奉天主了。此時此地,我將立即實行。倘若你不同情我,那麼也就不要阻止我。”那一位回答說,願和他同享這種酬賞,分擔這項工作。他們已經屬於你了。他們放棄了所有的一切,追隨你,付出了必要的代價,共同營造拯救生命的寶塔。

這時,蓬提齊亞努斯和另一個人正在花園的另一處地方散步,開始尋找他們兩人,找到後,督促他們回去,因為天色已晚。兩人就告訴他們自己定下的主意和計劃,又說明了這種想法產生的過程,表示決心已下,要求他們倘若不想參加,那麼也不要阻撓。蓬提齊亞努斯說,他自己和那位朋友跟這兩個人已經不能同路而行,不免依依不舍,就隻有向他們兩人祝賀,並請他們代為祈禱,然後就懷著一顆世俗的功名心回到朝中,那兩人卻忠於天主,從此隱居於小屋之中。

那兩人都已訂婚,兩位未婚妻聽到這個消息後,便也終生不嫁,獻身於天主。

蓬提齊亞努斯說了這些事情。主啊!在他說話時,你在我背後拉著我,讓我轉身麵對著自己,由於我背對著自己,因此不肯正視自己;你把我擺在我自己麵前,讓我看到自己是何等醜陋,何等遍體瘡痍,肮髒猥瑣。我見了非常害怕,但又無處躲藏。我極力想要躲開自己的視線,而蓬提齊亞努斯卻仍在講述他的故事,你又把我按在我麵前,強迫我去看,讓我猛然警省並且痛恨自己的罪惡。我認識到了,但我閉上眼睛,極力排遣,於是我又淡忘了這件事。

當時,相比之下,我越是佩服他們倆能激發全身有益的熱情,任憑你治療,越是覺得自己十分無恥,因而越發痛恨自己。從我十九歲那年讀了西塞羅的《荷爾頓西烏斯》一書引發了我對智慧的愛好後,多少歲月一晃而過———大約十二年了———我一直流連盼望著世俗的幸福,不致力於尋找另外一種幸福,這種幸福,不用說是求得它,即便隻是寄托了向往之心,也已超過了獲得任何寶貝,超過身居帝王之位,超過隨心所欲放縱淫樂。可是我這個不爭氣的青年,在我進入青年時代時已經很沒出息,那時我也曾向你要求純潔,我說:“請你賜給我純潔和節製,但請不要馬上賜予。”我怕你會立即消除我的好色之心,因為我寧願保留和忍受這種病態,也不願你對我加以治療。我又走上了自甘墮落的邪路,我本無堅定信心,隻是覺得這比其他東西更好一些;但我卻不想虔誠追求,隻是抱著敵對的態度而加以攻擊。

我本來以為我之所以搖擺不前,不肯放棄世俗的前途而一心追隨你,是因為我沒有找到正確的指南,來指引我的方向。可時間到了;我終於赤裸裸地暴露在我麵前,我的良心在責備自己:“你還有什麼話說?你一直借口找不到確切的真理,因此不肯拋棄虛妄的負擔。現在你明確了,真理在督促你,隻要你放下包袱,必定能展翅遨翔,而不必辛苦探求,更沒有必要再用一二十年的時間去深思熟慮了。”

我的心靈遭受著懲罰,蓬提齊亞努斯講述時,我慚愧得無地自容。他講完後,辦好了應辦的事情,辭別而去。我捫心自問,自怨自艾,我對我自己沒說過什麼話?為了催促我努力跟隨你,我的思想之鞭曾多少次抽打下來?我十分倔強,我在抗拒,但並不提出抗拒的理由。理由已經說盡了,並且都已遭到反駁。唯一剩下的就是沉默的恐懼,就像害怕死亡一樣,害怕離開世俗的河流,不能再痛飲腐蝕和死亡。

西塞羅,古羅馬著名政治家、演說家、雄辯家、法學家和哲學家

當我和我的靈魂在我的心境中發生激烈的爭鬥時,我臉色的變化猶如我思想的緊張,我衝向阿利比烏斯,叫喊道:“我們還在等什麼?你難道沒有聽到嗎?那些不學無術的人起來攫取了天堂,而我們呢?我們懷著滿腹經綸,但卻毫無良心,在血肉中摸爬滾打!是否他們先走一步,我們就會以跟隨他們為恥!事實上我們不是更應該慚愧自己沒有跟上嗎!”

我大致向他講了這一類的話,我激動的情緒把我從他麵前拉走;他沒有作聲,詫異地看著我。我的話非同尋常。我的額頭,我的臉頰,我的眼睛,我的氣色,我說話的聲音,比我的言語更能表現出我內心的激動。

我們的寓所有一個小花園,屋子和花園都隨便我們使用,因為房子的主人並不住在那裏。我內心的風暴把我卷到花園中。那裏沒有人阻止我思想上的劇烈鬥爭;鬥爭的結局,你早已知道,我那時並不知道。但這種神經失常對我有益;這種死亡是通向新生的。那時我知道我的病根在哪裏,卻不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改惡從善了。

我退回花園中,阿利比烏斯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即使有他在身邊,我仍然感到自己是孤立無援的。何況他看見我這個樣子,怎麼可能離我而去呢?

在離屋子最遠的地方,我們坐了下來。我的內心翻騰著憤怒的波浪,我痛恨自己為何不能遵從你的意誌,接受你的法律;我的天主,我全身的骨頭都為此而發出呼號,它們對你的頌揚之聲響徹雲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地,並不需要船隻和車馬,甚至無需走像從我們出生之處到屋子那樣短的路程。因為走到那裏,甚至到達那裏,隻要想去,並且抱有堅韌不拔的意誌,而不是隻有半身不遂,搖擺左右,半起半仆,半推半就,掙紮頑抗的意誌,就一定能到達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