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我心煩意亂之際,我的手腳做了不少動作,假如一個人手腳殘缺不全,或者手腳被捆綁著,或是四肢乏力,或是因為其他原因而無法動彈,即使要做這些動作也沒有這個能力。我撓頭,敲額,抱膝,這些動作是因為我想這麼做,才做出來的。假如手不聽我指揮,那麼即使我想做也無法不到。在這一方麵,在做許多動作時,我的意願和動作是不協調的。但在另一方麵,我又不會做那些我特別想往的事,這些事,隻要我想做,立刻就能做;隻要我真正願意,就能如願以償,我的能力和意願是協調一致的;意願就是行動。但我並沒有行動。我的肉體很容易聽從靈魂的驅使,隻要念頭一閃,手腳就跟著動了;我的靈魂卻不容易順從自己的意誌,實現重大的願望。

這種怪事從何而來?到底出於何種原因呢?讓你的仁愛照耀我,讓我注意一下人類所承受的神秘懲罰,以及亞當子孫潛在的苦難,假如它們能答複我的話。靈魂命令肉體,肉體立刻服從;靈魂命令自己,卻抗拒不服。靈魂要求手動,手便應命而動,發令和執行差不多無法區分前後,但靈魂終歸是靈魂,手是屬於肉體的。靈魂命令靈魂幹什麼,這僅僅隻是命令自己,卻不見動靜。這種怪事是從哪裏來的呢?原因何在?我說,靈魂發令願意什麼,倘若靈魂不願意,就不會發令,可是發了命令,卻並不執行。

其實靈魂並不完全願意,所以發出的命令也不是完全的命令。命令的尺度完全符合意願的尺度,不執行的尺度也遵循著不願意的尺度,由於意誌下令,才有願望,這願望並非其他的東西,而是意誌本身。由此可見,正因為靈魂不是全心全意發出命令,所以才會令出不行。倘若全心全意地發出命令,願望也已經存在了。所以意誌的猶豫不決,並不是怪事,而是靈魂的病態。雖然有真理扶持它,可它被積習重重地壓著,依然無法昂然挺立。由此可見,我們有雙重意誌,兩者都不完整,一個有餘,而另一個不足。

我的天主,有些人用意誌的兩麵性做借口,認為我們有兩個靈魂,一善一惡,同時並存。讓這些人和一切胡說八道、妖言惑眾的人一起在你麵前毀滅吧!這些人讚同這種罪惡的邪說真是敗類!如果他們能接受正確的見解,與堅持真理的人同心同德,自然可以改惡從善。那麼我們就能用使徒保羅的話對他們說:“過去你們是無知的,而今你們在主裏麵成為光明。”他們不願“在主裏麵”,想在自己身內成為光明,認為靈魂的本體就是神的本體,這樣就加深了他們的罪惡,他們因為這種無知的傲慢,因而與你“照耀入世之人”的真光相距更遠了。你們應思索你們所說的話,應自感羞愧,“快靠攏他,你們必將受到真光的照耀,你們就不會麵紅耳赤了!”

在我考慮是否獻身給我的主、天主時,我本來就已經有這樣的考慮,願意的是我,不願意的也是我,都是我自己。我既不是完全願意,也不是完全不願意。我和我自己鬥爭,形成了內部的分裂,對此我並不心甘情願;這並不證明存在另一個靈魂,隻不過說明了我所麵對的局麵。造成這種懲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占據在我身內的罪”,是為了處罰我心甘情願犯下的罪行,因為我是亞當的子孫。

倘若有多少互相對立的意願,就有多少對立的天性,那麼一人身上不止是有兩個天性,而是應該有更多的天性。一人在思考是否去開會,也或許去看戲時,他們就說:“那不是兩個本性嗎?一個向善,一個向惡。不然這種敵對意願的迷惘是從哪裏來的呢?”我說,這兩個意願,一個要到他們那裏去,一個要去看戲,都是壞的。但摩尼教徒覺得要到他們那裏去是好的。那麼,倘若我們的人也在兩種意願的對立之下徘徊不前,思索著是去看戲,還是到教堂中去,摩尼教徒也將猶豫而難以答複了。因為他們要是承認———他們是不肯承認的———到聖堂中去,就跟領受了聖事的人經常到教堂中去一樣,是出自好的意誌;要麼承認一個人身上存在兩個互相對立的壞的天性,兩個壞的意誌;那麼他們所說的一善一惡,就不正確了;要麼他們將歸向真理,不再否認一個人在思考琢磨時,是一個靈魂在兩種意願之間猶豫不決。

所以,當希望他們感覺到一個人身上有相互對立的雙重意誌時,我們就不會再認為有一善一惡兩個對立的靈魂,具有兩個對立的本體,來自兩個對立的本原。你,真實無妄的天主,你反對他們,駁斥他們,揭露他們:一個人有兩個壞主意,例如一個人想用毒藥或用刀槍去殺人;強占這一家或那一家的田園;財色不能兼得時,想著是花大量金錢去享樂,還是一毛不拔做守財奴;又比如兩種娛樂在同一時間進行,想去看戲還是去看賽車;還可以加上第三個打算:假如有機會,到別人家中去偷東西;或是第四個打算,倘若有同樣的機會,去和人約會;這些機會如果同時來到,都符合他的意願,但又不能同時進行,這樣的話那人的靈魂就被四種或更多的對立意誌所分割,因為人們的欲望實在是太多了!但摩尼教徒對這樣一大批不同的本性常常隻字不提。

對於好的意誌來說也是這樣。假如我問他們:“熱衷於讀使徒的書信好不好?欣賞一篇莊嚴的聖詩好不好?解釋《福音》好不好?”他們必然會說:“好。”那麼,倘若同時喜歡這一切,我們的心不就被不同的意誌東拉西扯了嗎?這些打算都是好的,但有可能彼此相持不讓。直到我選擇其中之一,使分歧的意誌歸於統一。

同樣,永恒的真正的幸福在上麵扶持著我們,而塵世的享受在下麵掌控著我們,一個靈魂同時具有這兩種喜好,但二者都不能占有整個意誌,所以靈魂讓嚴重的愁苦所撕裂:真理使它更愛前者,而世俗又讓他無法割舍後者。

十一

這心病折磨著我,我以不同尋常的嚴肅態度斥責我自己,我在束縛我的枷鎖中努力掙紮,想把它全部折斷。這鎖鏈已經所剩無幾,但仍然緊纏著我。主,你在我心坎中催迫著我,你嚴肅的仁慈用恐懼悔恨的鞭子在加倍地鞭策我,不讓我再鬆動或擰斷剩下的細脆的鏈子,讓它獲得新的力量,把我更加牢牢地鎖住。

我在心中自言自語說:“趕快解救吧,趕快解救吧!”我的話好像已經具有決定性,也就是想見之於行事,可是還沒有下手;我並未重蹈覆轍,但卻站在其邊緣上歎息。我再次充滿信心和勇氣,差點就把握到了,真的差點得手了,已經到了手心裏,入我掌握了。不,不,我還並沒有到達,並沒有得手,並沒有掌握;我還在彷徨著,不肯通過死亡而獲得新生;當舊業和新生交替時,舊的在我身上更感積重難返;越是在接近我轉變的時刻,越是讓我惶恐,盡管我並沒有就此停步,但我免不了要停頓下來。

拖住我的是那些不良的、虛浮浪蕩的舊相好,它們輕輕地扯著我肉體的衣裾,輕輕地對我說:“你把我們拋開了嗎?”“從此以後,我們將不再和你在一起了!”“從此以後,這些、那些,你都不許做了!”我用“這些,那些”來包括它們所暗示的一切,我的天主啊,它們暗示著什麼呢?請求你的仁慈把這一切從你仆人的靈魂中全部清除出去!太醜惡了,太可恥了!它們的聲音,我聽見的還不到一半,因為它們不是麵對著我,不顧一切地反對我,而是似乎在我背後竊竊私語,見我要離開,就悄悄拉我,想讓我回過頭來。之所以它們拉扯我,是因為我遲疑不肯馬上就走,不肯跟它們毅然決裂,奔向召喚我的地方;我的力量強大的積習在對我說:“你覺得沒有這一切,你會生活下去嗎?”

但這話已經說得虛弱了。因為在我麵前,我害怕去麵對的那一麵,呈現著純潔莊嚴的節製,明朗而肅穆的微笑,莊重地邀請我上前,向我伸出充滿聖潔友善的雙手,準備接納我,擁抱我。那裏有多少兒童,多少青年,多少不同年齡的人,有可敬的貞婦,有年老的處女,在這些人身上,節製並不意味著沒有生育,因為主的照臨,使她兒女成群,樂享天倫。

節製的美德仿佛在取笑我,這是出於鼓勵的嘲笑;它好像在對我說:“這些孩子,這些女子能做到的,你卻不能嗎?他們之所以這樣,難道是靠自己而不是在天主之內嗎?他們的天主把我賞給他們。為什麼你要依靠自己而不能心安?把你投向天主,無須恐懼憂慮;天主不會袖手旁觀任憑你墮落;放心大膽地投入他的懷抱,他一定會接納你,治療你。”我慚愧得無地自容,因為我還聽見那些不堪入耳的唧唧喳喳的私語,我卻仍舊舉棋不定。“節製”好像又在對我說:“對於你在世間所有汙穢的肉體,你不要聽信它的蠱惑,任由它去受辱沒、受磨煉。它所說的樂趣,絕不能同你的天主的法律相比。”這些爭執擾亂著我的心靈,正是我與我的矛盾鬥爭。阿利比烏斯坐在我身旁,靜靜地等候著我這次非比尋常的內心衝動的結局。

十二

在我靈魂深處,我的思想把我的全部罪狀陳列在我的心靈麵前。猛烈的風暴起來了,帶著傾盆的淚雨。為了使自己能放聲大哭,我就起身離開了阿利比烏斯,———我想我獨自一人更能有效地肆意痛哭———我走到了較遠的地方,避開了阿利比烏斯,不想因他在場而受到拘束。

他完全看出了我當時的境況,我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話,因為說的時候已經言語不清了。我起身後,他特別疑惑,留在我們並坐的地方。我不清楚自己是怎麼躺在一棵無花果樹下,讓淚水盡情地奪眶而出的。這是我向你奉上的,你理應笑納的祭禮。我向你說了許多話,卻連一字一句也記不起來了,意思大致如此:“主啊,你什麼時候才能停止你的憤怒?請你不要記著我曾經的罪惡。”我認為我的罪惡仍抓住我不放。我哽咽著喊道:“還要多長時間?還要多長時間?明天嗎?又是明天!為什麼不是現在?為什麼不在此時此刻結束我罪惡的曆史?”

我說著,懷著滿腹酸楚痛哭不已。忽然我聽到從近旁一所房中傳來一個孩童的聲音———我分不清是男孩還是女孩的聲音———反複唱著:“拿著,讀吧!拿著,讀吧!”我驚訝不已,我集中精力回想是否聽到過孩子們在遊戲時唱了這幾句山歌;我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我抑住淚水的流淌,站起身來。我找不到其他解釋,這必定是神的命令,讓我翻開書來,看到哪一章就讀哪一章。我曾聽說安東尼也偶然讀過《福音》,讀到下麵一段,好像是對他說的:“去變賣你所有的財產,分發給窮人;你在上天積財,然後來跟隨我”。這句話使他馬上歸向你。

我匆匆忙忙回到阿利比烏斯先前坐過的地方,因為我起身時,把使徒的書信集留在那裏了。我抓到手中,翻開來,靜靜讀著我最先看到的一章:“不可沉醉在酒食之中,不可陷入淫欲,不可熱衷於競爭嫉妒,應當服從主耶穌基督,不要縱情恣肆於肉體的嗜欲。”我不想再繼續讀下去,也無須再讀下去了。我讀完這一節,頓覺有一道恬靜的光射到心中,驅散了陰霾籠罩的疑團。

我用手或其他方法在書上作了個記號,合上書本,滿麵春風地將所有的經過說給阿利比烏斯聽。他也把他的感覺———我現在也忘了———告訴我。他要求看我所讀的一節。我指給他看。他接著再讀下去,我並不清楚下文如何。接下去的一句是:“對於信心不足的人,你們要接納他。”他對我說,這是針對他本人而論的。這忠告使他堅定於善願,也正符合他優良的品性———早已讓我望塵莫及的品性。他毫不猶豫、毫無紛擾地和我采用同一做法。

我們來到母親身邊,把這事告訴給她。她聽了不勝歡喜。我們述說了細枝末節,她更是手舞足蹈,猶如凱旋而歸的英雄一樣,於是就向你歌頌,“你所能成全我們的,比我們的想象還多”,因為她看到你所賜給我的遠遠超過了她長期以來哀傷痛哭而祈禱的。你使我轉變而皈依於你,甚至不再追求家室之好,不再尋找塵世之樂,而一心一意站定在信仰的金科玉律之中,正如多年以前,你啟示她昂然獨立的情景。她的哀傷轉瞬之間變成了無比的喜悅,這喜悅的純潔可愛遠遠超過了她所想往的享受天倫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