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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你會認識我,我也會認識你,“我將像你認識我一樣的認識你。”靈魂的力量啊,請你進入我的內心吧,請按你的意誌塑造它,占有它,讓它“既無瑕疵又無痕”。這是我的願望,也是我說話的原因;我享受健全的歡樂,也就是在這希望中歡樂。對待人生的其他一切,越是不值得我們哭泣的,人們越是為此而哭泣;而越值得我們哭泣的,卻越沒有人哭泣。但你熱愛真理,“誰實踐真理,誰就將進入光明”。所以我願意向你懺悔,用懺悔在我心中實踐真理,用文字在許多證人麵前來實踐真理。

主,你洞察人類的心靈深處,即使我不願對你懺悔,在你的照臨下,我身上難道還能包藏住任何秘密嗎?這樣做不但不能把我在你眼前隱藏起來,反而會把你隱藏起來,讓我看不見。我呻吟的聲音告訴我我討厭自己。是你照亮我,安慰我,教我愛你,神往你;是你讓我自覺羞愧,讓我唾棄自己而選擇你。我隻求通過對你的懺悔,能讓我稱心,讓你滿意。

主,無論怎樣,我已完全暴露在你的麵前。我也說出了我懺悔的原因。這懺悔來自你聽得出的心靈的語言、思想的聲音,而非肉體的言語聲息。假如我是壞人,我就懺悔我對自身的憎惡;假如我是好人,那麼我隻歸功於你,而不歸功於我自己,因為你祝福義人,是先“讓罪人成為義人”。所以,我的天主,我在你麵前的懺悔,既是無聲的,又是有聲的。雖然我的口舌保持沉默,但我的靈魂卻在呼喊。我對別人說的所有正確的話,全是你先聽到的,也全是你先前對我說的。

別人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要讓人們聽我的懺悔,難道他們能治好我的所有疾病嗎?人們都喜歡打聽別人的私生活,卻不打算改善自己的生活。他們不願意聽你揭露他們的真實麵目,卻為什麼反而要聽我剖析我的本質呢?當他們聽我談論我自己時,又怎會知道我說的是真還是假?因為除了本人內心外,誰還能知道另一人的心事?相反,假如你談論的是有關他們自身的事,那麼他們絕不會說:“天主在撒謊。”因為聽你談論他們自身的事的過程,不就是認識自己的過程嗎?一個人倘若沒說謊,那麼當他了解自己後,還敢說:“這是假的”嗎?但對於那些因愛而團結在一起的人們來說,“愛就是無所不信”,所以,主啊!我要對你這樣懺悔,讓人們聽見。雖然我無法證實我所說的真假,但那些因愛而傾聽我的人必然會相信我。

我心靈的良醫啊,請你明白地告訴我,我寫這部書究竟有什麼好處?懺悔我過去的罪行?你已經赦免並且掩蓋了這些罪過,用信仰和“聖事”淨化了我的靈魂,讓我在你那裏獲得幸福;激勵讀者與聽者的心,使他們不再沉緬於失望之中,隻會歎息說:“沒有辦法”?在你的仁慈和你甘露的恩寵促使下,如果他們真能振作起來,那麼弱者將明白自己的懦弱而變為強者。對於心地善良的人們來說,聽一個改過自新者懺悔從前的罪惡是一件樂事,他們不是由於聽到這人的罪惡才高興,而是因為這人能改過從善。

我的天主,我的良心每天都在對你懺悔,與我的純潔相比,我更信賴你的仁慈。但現在我用這些文字向人們懺悔現在的我,而非以前的我,請問這有何用處呢?懺悔過去的好處,我已經看到了,並且也提出來了。可很多人想了解現在的我,想了解寫這本《懺悔錄》時的我是什麼樣的。這些人中,有認識我的,也有不認識我的,有聽過我談話的,也有聽別人提起過我的,無論哪種情況,他們的雙耳都沒有對準我的心,而隻有我的內心才是真正的我。為此他們想聽我的懺悔,想知道耳目所不及的我的內心到底是什麼樣的;他們要想了解我,就必須相信我,否則,將無從了解。好人之所以成為好人就在於愛,愛讓他們相信我所懺悔的一切並非謊言,愛也讓我相信他們。

可是他們想得到些什麼好處呢?是否想向我道賀?祝賀我因你的恩典而靠近了你?或者想為我祈禱?因為知道我心情沉重,徘徊不前。對這樣的人,我將吐露我的心聲。主、我的天主,有許多人替我感激你,祈求你,這對我大有好處。希望他們懷抱著兄弟之情,按照你的聖訓,愛我身上之所該愛,恨我身上之所該恨。

這是隻屬於同類人的兄弟之情,那些“口出誑言,身行不義的化外之人”是不能擁有的;一個人如果具有弟兄之情,讚同我的行為,就會為我高興,不讚同我的行為,就會為我憂傷;不管是喜是憂,皆出自愛我之心。我要對他們袒露心聲:願他們能為我的好而歡呼,為我的壞而難過。我的好是你的恩典;我的壞是我的罪惡,應該接受你的審判。願歌頌之聲與歎息之聲,從這些弟兄心中,如你爐中的香煙般徐徐上升到你的庭前。

主,你倘若欣賞你聖殿的馨香,那麼為了你的聖名,請用你的仁慈垂憐我,彌補我的缺陷,不要放棄你的努力。

這就是我懺悔的結果,我不懺悔我的從前,而是懺悔我的現在;懷著既歡喜又悲傷、既憂懼又信賴的感情,我不但向你懺悔,還要向所有同類的人懺悔,他們與我有著同樣的信仰、共同的歡樂,他們和我都是將死之人,隻是或早或晚或與我同時流連此世。他們都是你的仆人、是我的弟兄,你收容他們為子女。如果我想依賴你和你共同生活,我就要像侍候主人一樣地侍候他們。你的“道”如果隻是通過言語來發號施令,我還能視若等閑,但他自己卻首先以身作則。我用言語行動在你的庇護下實踐,因為倘若我的靈魂脫離了你的庇護,你又不了解我的懦弱,那麼前途的艱險就會不堪設想。在你麵前,我是一個稚子,但我有你這樣一個永生的父親,讓我有恃無恐;你生養我,照料我。全能的天主,我的萬善,你一直在我的左右,等待著我重返你的膝下。所以,我將對我侍候的人們袒露心胸,因為是你命令我侍候他們的。但不是追敘我的從前,而是訴說我的現在及未來;可是“我不敢自評功過”。

願人們懷著這樣的心情來聽我的懺悔。

罪惡的靈魂向天使懺悔

主,你才是我的評判者。雖說“知人之事者莫若人之心”,但人心仍有不了解的事,隻有你天主才洞悉人的一切,因為人是你創造的。雖然我在你麵前自慚形穢,視自己如塵埃,對我自身也有不了解的地方,但對於你卻略知一二。當然,“我們現在好像是鏡中觀物,隻能見影,未能謀麵”;所以,在我們遠離你而客於塵世期間,雖然我距離我自己比距離你要近很多,可是我知道你會毫發無損,而對我自己卻沒有信心,不知道能抵製什麼樣的誘惑。我的希望在於你的“至誠無妄,絕不允許我受到不能容忍的試探,即使受到試探,也為我留有餘地,使我能定心忍受”。

所以,我要懺悔我所知道的自身的種種,也要懺悔我所不知道的種種,因為對我自身來說,我所知道的,是因為你的照耀,所不知的,是因為我的黑暗在你麵前尚未轉為光明。

主,我對你的愛並不是遲疑不決的,而是明明白白的。你用語言敲開了我的心門,於是我愛上了你。天、地及其所承載的一切都讓我愛你,而且不斷地讓每個人愛你,“以致沒有一個人能夠推脫”。你更加垂憐將受你憐憫的人,也將垂憐那些已得到你憐憫的人,不然天地對你的歌頌就是徒勞。

主,我愛你,到底愛你什麼呢?不是愛你容貌的秀麗,聲勢的浩大,不是愛肉眼所見的光輝燦爛,不是愛歌曲的優美動聽,不是愛花卉草木的芬芳,不是愛甘露乳蜜的香甜,不是愛雙手所能擁抱的身軀。我愛天主,是愛另一種光輝、樂曲、芬芳、飲食、擁抱,在我內心的光輝、樂曲、芬香、飲食、擁抱:這種光輝照耀我心靈而不受空間的限製,這種樂曲不隨時光而消逝,這種芬芳不隨氣流而消散,這種飲食不因品嚐而減少,這種擁抱不因長久而鬆馳。我愛我的天主,就是愛這所有。

這到底是什麼呢?

我問大地、問海洋山川、問鱗甲之物,它們都回答說:“我不是你的天主。”我又問蒼天、問日月星辰,問所有飛禽,它們也回答說:“我不是你的天主。”最後我問飄蕩的空氣和大氣,它們也作同樣的回答:“我不是你的天主。”於是我對身外的一切說:“雖然你們不是天主,但求你們談談天主,告訴我你們所知的有關天主的一切。”它們大聲叫喊說:“我們是他創造的。”我靜觀萬物,這就是我的谘詢,而萬物的美好就是它們的回答。

我捫心自問:“你是誰?”我又自己回答:“我是人。”我主宰著我的靈魂與肉體,它們一個顯於外、一個隱於內。二者之中,哪一個是我的天主?是用我的肉體、盡我目力所及、上天入地追尋的天主?當然,我肉體所作出的所有探求,和得自天地萬物的所有答複必須向內在的我彙報,由他決定,因為隱於形骸之內的我,更加有品位。人的心靈是通過形體的動作來認識這一切的,同樣,我,內在的我,我的靈魂,也要通過形體的知覺來認識這一切。對於我的天主,整個宇宙都被我問遍了。答複是:“我不是,我是他創造的。”

是否所有具備完備感官的事物都能感受到萬物的美好?但為什麼萬物不對所有說同樣的話呢?大小動物看見了,但因為缺乏主宰感官的理性,卻不能詢問。人能夠發問,“對無聲無形的天主,能從他所造的萬物耳聞目睹之”,但因對萬物的迷戀而被萬物所蒙蔽,成為萬物的附庸,不能辨別判斷了。萬物隻會答複那些有判斷力的人,而且不能變換語言,不能變換模樣,更不能對見而不疑和見而生疑的人顯出不同的麵孔;萬物對緘默不語和不恥下問的兩種人,顯出同樣的麵孔,甚至進行相同的談話,隻有能用外在的語言和內在的真理相互印證的人方能明白;因為真理對我說:“天地和所有物質都不是你的天主。”自然也這樣說。我們睜開眼睛就會看到:物質的部分都是小於整體的。我的靈魂,我對你說,與肉體相比,你高出一籌,你給肉體以生命,讓肉體生存,沒有哪一種物質能對另一種物質起這種作用;但你要知道,天主是你生命的生命。

我愛天主,但到底是愛他什麼呢?這位在我靈魂之上的天主到底是什麼呢?我要依靠我的靈魂奔向他。我要超越我那一股融合神形、用生氣貫穿全身的力量。單純依靠那股力量,我不可能找尋到我的天主,不然無知的騾馬也能靠這股力量找到天主了。

我身上還有另外一股力量,它不但讓我成長,而且還讓我感覺到天主創造並賦予我的肉體,它讓雙目隻負責視覺,雙耳隻負責聽覺,讓其他器官也各得其所,各盡其職;通過這些器官我做出各種動作,同時又保持著精神的統一。但這股力量我也要超越它,因為騾馬也是有這股力量,也通過肢體而具有感覺。

我要超越我本身的力量,逐漸升騰,奔向創造我的天主。我來到了記憶之城,在那裏,儲藏著器官對所有事物的感受而形成的無數影像。凡感官所能感受到的,且經過思想的加工、潤飾後,沒有被遺忘所吸納的,都作為儲備貯藏在那裏。

我置身其中,任意地調用各種影像,它們有些一呼即到,有些姍姍來遲,有些挺身而出,毛遂自薦,但它們都不是我所要的。這時我的心靈之手就將它們從記憶麵前轟走,讓我所要的從藏身之處出現。此時有些會聽從召喚,魚貫而至,依次進退,並且一經召喚又重新前來。在我敘述回憶的同時,上述一切就正在這樣進行著。

在記憶之城裏,儲藏著所有感覺,它們分門別類、有條不紊,各司其職:如雙眼掌管著光輝、顏色以及各種物象,耳朵負責聲音,鼻子負責嗅覺,知覺則感受著身體內外的軟硬、冷熱、光滑粗糙、輕重。記憶將這一切全都收納於它的城堡,隱藏在某個幽深曲折的地方,以便需要時取用。一切都分門別類而進,分別儲存其中。但我們感覺到的事物本身並不入內,儲藏的隻是事物的影像,用來思考回憶。

我們都知道這些影像是如何被感官攝取,藏於身內的。但卻沒人能說清楚影像是如何形成的。因為即使我置身在黑暗寂靜當中,也能任意回憶顏色,分清色彩之間的差別;聲音與雙目所攝取的影像同時存在,但好像分別儲藏著,互不幹擾,我任意召喚,它們就應聲而來;即使我張口結舌,也能任意歌唱;當我回憶其他感官所攝取的影像時,顏色的影像也不會幹擾破壞;雖然我並沒有嗅到花香,但依靠記憶也能自然而然地分辨出玉蘭與紫羅蘭不同的香氣;雖然不吃不喝,隻靠記憶,我也懂得愛蜜勝於酒,喜甜不喜澀。

這一切都在我身內的記憶之城中進行著。在那裏,除了遺忘之外,我指揮著天地、海洋和宇宙之間所能感覺到的一切。在那裏,我和我自己對話,回憶從前的某時某地我做過什麼事,當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在那裏,可以回顧我的親身經曆,可以回想他人轉告的一切;在同一庫藏中,我將我親身體驗到的或根據體驗而推測的事物形象加以組合,有的是與從前聯係,有的是計劃未來的行動、遭遇和希望,而且不管前瞻還是後顧,都和在當前是一樣的。我在滿儲著大小不同各種影像的幽深曲折的心靈中,自己對自己說:“我要做這事,我要做那事”,“如果碰到這種或那種情況……”,“但願天主保佑,這事或那事不要來……”我在心中這麼說的同時,我提到的各式影像就應聲而來,假如沒有這些影像,我就無法說話。

我的天主,我驚歎於記憶力量的偉大,真是太偉大了!它真是一座廣袤無邊的殿堂啊!誰曾登堂入室呢?但這卻僅僅是我與生俱來的精神能力之一,而對於整個的我就更難以捉摸了。那麼,我心靈的處所是否太狹小呢?不能收納的部分將安放到哪裏去呢?是否體內不能容納的,就要安放在體外?體內為什麼不能容納?這些問題,真讓我望洋興歎,驚訝不已!

山嶽的巍峨,海水的洶湧,河流的澎湃,海岸的綿長,星辰的運轉,這些都讓人們讚歎不已,但他們卻獨獨把自身拋在腦後;我能談論我並未親眼見到的東西,但對於我親眼見到的山嶽、波濤、河流、星辰以及隻是來自傳聞的大洋,假如在我記憶中沒有與我所見相同的天地的影像,我就無從談論,人們對此絲毫不感到奇怪。而且我雙眼看到的東西,並未被我收納在我的體內;在我體內的隻是它們的影像,每一個影像我都知道得自哪一種器官。

浩瀚無邊的記憶不止容納上述那些影像,還儲藏著未曾遺忘的學術知識,這些知識似乎藏在更深處,並且收藏的不是影像,而是知識本身。文學、論辨學以及其他各類問題,凡是我所知道的,都儲藏在記憶之中。它不是將事物本身留在體外而隻取得其影像,不像轉瞬即逝的聲音,隻通過雙耳留下影像,回憶時哪怕周圍毫無聲息,仍像餘音繞耳;不像隨風消散的香氣,通過嗅覺,在記憶中留下餘味,回憶時仿佛還手有餘香;不像腹內食物,雖已無法辨別滋味,但回憶時仍有味道;也不像肉體所接觸的其他東西,即使已跟我們隔離,但回憶時仿佛還可觸摸。這類事物,並不納入記憶,隻是記憶用非凡的速度攝取了它們的影像,並且被分儲在奇妙的倉庫中,回憶時又神奇地抽取出來。

有人認為,對每個事物都存在著三類問題,即:它存在嗎?它是什麼?它是怎樣的?這一連串的問題從我耳邊消逝時,雖然聲音已在空氣中消散,但我已攝取了它們的影像。至於這些聲音所表達的思想,肉體的感官並不能體味,隻有我的心靈才能聽到。我記憶所收藏的,並不是思想的影像,而是思想本身。

思想啊,你們是怎樣進入我身體的呢?如果你們能說話,請你們答複我!我敲遍了肉體的門戶,但卻找不到你們的入口。因為眼睛說:“假如它們是有顏色的,我肯定會報告的。”耳朵說:“假如它們是有聲音的,我一定會指出的。”鼻子說:“假如它們是有香味的,就一定會通過我。”味覺說:“假如它們是沒有味道的,就不必問我了。”觸覺說:“假如它們不是物體,我就無法觸摸,觸摸不到,也就無法指點。”

思想啊,你們究竟來自何方,又是如何進入我體內的呢?我不知道。我的知識,不是來自他人的傳授,而是完全出於自身,我對此深信不疑,我叮囑自身妥善保管你們,以備隨時取用。但在我未獲得知識以前,你們還沒進入我的記憶裏,你們那時在何處?到底在何處?我憑什麼聽人一說,就會肯定地說:“的確如此,果然這樣。”可見在我的記憶中本來就有你們存在著,不過隱藏在幽深的洞穴,如果沒人提醒,可能我根本不會想起你們。

十一

由此可見,這一類的概念,不是依靠感覺攝取的虛影,也不通過印象,而是在我們體內直接存在的概念本身;這些概念原本是分散的、零亂的、為我們所忽略的、深藏著的,我們通過思考將其加以收集,再用注意力將其引至記憶的手頭,於是這些概念就和我們的思想熟悉了,很容易就浮現在我們的思想之中。

在我們的記憶中不知藏有多少上文所謂“在我們手頭”的概念,人們稱其為學問、知識。這些概念,如果瞬時不想它們,就會立刻消隱,潛藏到最幽僻的地方。如果需重新想到它們,就要把它們從那裏———它們唯一的藏身之處———抽調出來,重新加以組合,才能認識,換句話說,也就是從分散到聚合,所以拉丁文的思考:“cogi tare”,源於“cogere”(集合),就像“agi tare”源於“agere”,“facti tare”源於“facere”一樣。但“cogi tare”一字是理智的專用語,專指內心的集合工作。

十二

數字、測量的關係和許多法則也都在記憶裏收藏著。但它們全都不是感覺刻在我們心中的,因為它們是無聲、無色、無臭、無味、無法觸摸的。人們談論這些關係和法則時,我聽到代表數字計量的聲音,但字音與意義是兩碼事。字音有希臘語、拉丁語的區別,意義卻沒有語言上的差異。我看到工人劃出一條細得像蜘蛛絲一樣的線,可是線的概念和我肉眼所看到的線的形象卻不是一回事。每個人都知道什麼是“直線”,無需聯想任何物質,也知道直線是什麼。通過肉體的每一感官,我體會到一、二、三、四的數字形象,但計數的數字,卻又是另一回事,它並不是前者的形象,而是絕對存在的。因為肉眼看不見,也許有人嘲笑我的見解,我隻能對此表示惋惜。

十三

以上這一切,我通過記憶牢記著,記著我是如何得到的;我還牢記著反對者的許多謬論,盡管是謬論,但我卻千真萬確地記住了;我還記得我是如何分辨是非的,我現在更明白分辨是非是一回事,回想分辨是非的過程又是另一回事。這樣,我記得曾經多次了解過的,又牢記著現在的了解判斷,以便將來也能記起我現在了解過。所以我現在記得我過去曾經記憶過,將來能想起我現在的記憶。這完全是依靠記憶的力量。

十四

我內心的情感也被記憶收藏著,但是按照記憶的性質,和心靈受情感衝擊時完全不同。

也許我現在並不快樂,卻能回想起過去的快樂;也許我現前並不憂愁,卻能回想起過去的憂愁;也許我現在沒有恐懼、沒有企圖,卻能回想起過去的恐懼、過去的要求。有時甚至能快樂地回想起過去的憂傷,或是憂傷地回想起過去的快樂。

對於肉體的感覺而言,這不足為奇,因為肉體和靈魂是分開的。例如我愉快地回想過去肉體的疼痛,這是很正常的。奇怪的是記憶就是心靈自身。因為當我們讓某個人記住某事時,就會對他說:“留心些,記在心裏。”假如我們忘記某事,就說:“心裏想不起來了”,或說:“從心裏丟失了”:我們把記憶稱之為“心”。

既然這樣,那為何當我愉快地回想過去的憂愁時,心靈會感到愉快而記憶卻沉緬於憂愁?我心靈感到愉快,是由於快樂在心中,但為什麼憂愁在記憶裏,可記憶卻不感到憂愁呢?如此看來記憶是否不屬於心靈呢?可誰也不敢這麼說。

那麼記憶就像是心靈之腹,快樂或憂愁就像甜的或苦的食物,記憶記住一件事,就如同食物進入腹中,存放在腹中,這樣就體會不到食物的滋味了。

這個比喻,看起來似乎很可笑,但二者並非毫無相像之處。

再比如我憑借記憶,把心靈的感情分為:願望、快樂、恐懼、憂愁四種,我對每一種再加以分類,並給出定義;雖然這些都來自於記憶,取之於記憶,但當我回想這些情感時,內心卻絲毫沒有感受到情緒的波動。這些情感,在我回憶以前,已經存在於我心中,所以我能依靠回憶取出來加以運用。

也許影像是通過回憶,從記憶中提取出來的,就好比是食物的反芻,由胃再返回口中。可為什麼我們在談論或回憶快樂或憂愁時,在思想的口腔中體會不到快樂的甜味或憂愁的苦味呢?是否二者並不完全相似,而這一點正是二者之間的差別?假如一提起憂愁或恐懼,就感到憂懼,那麼誰還願意談論這些事呢?另一方麵,假如在記憶裏隻有符合感覺所留影像的聲音,卻找不到情感的概念,我們也不可能談論。這些概念,並不是從肉體進入我們的心靈,而是心靈本身在體驗了這些情感以後,把它交給記憶,並由記憶自動記錄下來。

十五

很難說這些概念是否通過影像。

我說:“石頭”、“太陽”時,眼前可能並沒有石頭、太陽,可記憶裏有二者的形象聽從我的調遣;我說身上的“疼痛”時,我並不感到疼痛,疼痛當然也就不在我身上,然而假如記憶裏沒有疼痛的體驗,就不懂得我在說什麼,也不會知道它和舒服有什麼不同;我說身體的“健康”,我無病無痛,所以健康就在我身上,但假如我的記憶中沒有健康的形象,我絕對不可能理解健康二字的含義;當病人聽到“健康”二字時,假如記憶裏沒有健康的影像,即使他身上正缺乏健康,也不會懂得健康是什麼。

我說計數的“數字”,此時數字本身就會呈現在我記憶中,而不是數字的形象;我說“太陽的形象”,這形象就在我記憶之中,我想見的,不是“太陽的形象”這幾個字在我記憶中留下的影像,而是太陽本身的形象,是隨我召喚,供我調遣的形象;我說:“記憶”,我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但除了在記憶裏,我還能去哪裏認識記憶呢?那麼呈現在記憶裏的,是記憶的形象,還是記憶本身呢?

十六

我說“遺忘”,我明白說的是什麼;可是不憑記憶,我怎麼會明白?我說的是遺忘本身,而不是“遺忘”二字的聲音。假如我忘卻事物本身,就無法明白聲音所表達的含義。所以當我回想記憶時,是記憶在聽記憶的召喚;當我回想遺忘時,用來回想的記憶和回想起來的遺忘同時呈現在我麵前。然而遺忘是什麼?隻不過是丟失的記憶。既然遺忘,就不能記憶,但“遺忘”怎麼會在我心中?怎麼能讓我想見它呢?我們靠記憶來記住事物,假如我們沒有記住“遺忘”,那麼聽到“遺忘”二字,就不會明白這兩個字的含義,所以是記憶記住了“遺忘”。“遺忘”一定在場,不然我們就會忘掉它,但如果遺忘在場,我們就無法記憶了。

那麼,我們能否得出如下結論:遺忘並非以它本身,而是以它的影像存在於記憶之中,假如親自到場,就不是讓記憶記住,而是讓記憶忘記!

誰能解開這個疑問?誰能明白其中的真相?

主,我正在探索,在我的體內探索:把自身當做我辛勤耕耘的土地。目前我不探索遼闊的天空,不觀測日月星辰的運行,不探究大地的平衡;我隻探索我自己,探索具有記憶的我,探索我的心靈。一切非我的事物都與我相隔,這不足為怪,但我自身卻與我近在咫尺。可是對於記憶的力量我卻不甚明了,但假如沒有這記憶的力量,我會連我的名字都說不出來!可我卻能記得我的遺忘,這是無可置疑的事實。這怎麼解釋呢?是否可以解釋說我記住的東西並不在我的記憶裏?或者說為了使記憶不遺忘,遺忘在我的記憶裏。這兩種說法都講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