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馬爾格(2 / 3)

但是到了下午,這茅屋變得尤為迷人。在南方冬季晴朗的日子裏,我倒願意獨自一人守在壁爐旁,爐子裏燒上幾塊檉柳根,在陣陣北風或西北風的肆虐下,門在顫動,蘆葦在呼嘯,所有這些震顫不過是我周圍大自然那天搖地動之勢的回響。冬日的陽光被強風吹打得七零八落,四散開來,陽光聚合到一起後,又撒向大地。片片雲朵在碧藍的天空下疾馳而去。陽光時隱時現,各種嘈雜聲也時起時落。突然從遠處傳來羊群的鈴鐺聲,接著便在風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後來又從震顫的門縫處傳來那動聽的叮當聲……最美妙的時刻還是黃昏時分,獵人們尚未返回。這時風停了。我來到茅屋外。那火紅的夕陽悄然西下,也帶走了最後的那絲熱氣。夜幕降臨了,黑夜用它那漆黑潮濕的翅膀從你身邊掠過。遠方,獵槍貼地麵射出的子彈之光,帶著火星劃破夜空,在周圍黑暗環境的襯托下顯得分外明亮。在這日色將盡的時刻,各種生靈都在忙碌著。一對排成人字形的野鴨飛得很低,似乎想落地棲息,突然茅屋燃起了燈,把它們驚走了。領頭鴨挺直脖頸,向高處飛去,其餘的野鴨緊隨其後,一邊嘎嘎地叫著,一邊飛向高空。

此後不久,一陣轟隆隆的腳步聲漸漸靠近茅屋,聽起來像嘩嘩的落雨聲。數千隻綿羊在牧羊人的呼喚下,在喘著粗氣、忙亂奔跑的牧羊犬的驅趕下,擁擠著向羊圈湧去,露出既害怕又桀驁不馴的樣子。我周圍擁滿了綿羊,它們在我身邊衝來撞去,我完全湮沒在這卷曲的羊毛和咩咩的叫聲所形成的漩渦之中:這真是一個由羊群所構成的浪潮,牧羊人及他們的身影都被這蹦蹦跳跳的浪峰擁向前方……羊群過後,便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傳來歡悅的談笑聲。茅屋裏一下擁滿了人,變得異常熱鬧,到處是歡聲笑語。野草蔓枝燃著灼熱的火焰。大家越勞累,笑得就越歡暢。這是舒心的勞作之後一種精神上的放鬆,獵槍堆在屋角裏,長筒靴胡亂地擺在地上,獵袋已被倒空,旁邊堆著各種羽色的飛禽,有棕紅色的,金黃色的,綠色的,銀白色的,羽毛上都沾著斑斑血跡。飯桌已擺好了,鱔魚湯冒著香噴噴的熱氣,這時,大家便沉默不語了,隻顧狼吞虎咽地吃飯,唯有獵狗發出的低沉而凶惡的吠聲不時打破沉悶的氣氛,那些獵狗在門前摸索著舔食盤中食物……

晚上閑聊的時間非常短暫。壁爐中的柴火忽閃忽閃地快滅了,隻有我和看護員還守在火邊。我們閑聊著,其實就是不時向對方甩出隻言片語,像鄉下人那樣,所用的詞句幾乎和印第安人的相似,既簡短又很快沒了下文,就像那燃盡的蔓枝中最後的火星似的。最後,看護員也站起身來,點燃了燈籠,他那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濃濃的黑夜之中……

三 盼望(伺守)

盼望!用這個詞來表達將自己埋伏起來的獵手在窺伺、在守候時的心情真是太妙了,在那猶豫不決的時刻,一切都在日夜之間等待著,盼望著,躊躇著。獵手們有在日出之前窺伺獵物的,也有在日暮時分伺守獵物的。我更喜歡這後一種時刻,尤其是在沼澤地裏,池塘的水麵到很晚都會有光亮……

有時,獵人伏在小劃艇上伺守獵物,這是一種極小的船,沒有龍骨,船身狹窄,輕輕一動,船就向前滑行。獵人躲藏在蘆葦叢中,從小船深處窺伺著野鴨,露出船舷的隻有帽簷、槍筒和獵狗的腦袋,獵狗嗅著風,撲打著蚊蟲,或伸出粗大的爪子,將船壓得向一側傾斜,結果,將船灌滿了水。這種方式的伺守對我這個新手而言真是太複雜了。

因此,我常常步行去伺守獵物,腳上穿著用整塊皮子做的長筒靴在沼澤地裏蹚著水;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陷入泥潭之中。我撥開充滿鹹味的蘆葦,驚得蘆葦叢中的青蛙紛紛逃走了……

最終,我來到一座長滿檉柳的小島,這是一小片幹地,我落下腳來。看護員為了讓我更像個名副其實的獵人,特意把獵狗留給我,這是一條比利牛斯產的大狗,身披白色的長毛,是打獵、捕魚的好幫手,可它在我身邊那副樣子,還真讓我有點兒害怕。當一隻黑水雞步入我的射程之內時,它拿出一副嘲諷的樣子看著我,像藝術家那樣向後甩了甩頭,將遮住雙眼的鬆軟的大耳朵甩在腦後,接著猛然立起來,晃動著尾巴,做出一係列耐不住性子的滑稽的舉動,似乎在對我說:“開槍……開槍呀!”

我開了一槍,但卻沒打中。於是,它伸展全身,深深地打著哈欠,帶著疲倦、失望和傲慢的神態伸著懶腰……

哎!是的,我也有同感,我真不是個好獵手。伺守對我而言就是看著時光在流逝;看著光線在減弱,直到落入水中;看著池塘在閃爍,將灰暗的天空映成銀白色。我喜歡這水泊的氣味,喜歡蘆葦叢中昆蟲那神奇的窸窸響聲。從遠處不時傳來淒厲的叫聲,像海螺號聲直刺夜空。原來是蒼鷺將它那捕魚用的尖嘴探入水中,然後呼呼地吹著氣……呼嚕嚕!鶴群從我頭頂上飛過。我聽到了羽毛的摩擦聲,聽見了寒風吹拂羽絨的聲音,甚至聽到疲勞的小羽骨的劈啪聲。隨後,便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了。隻有黑夜,深沉的黑夜,唯有水麵上還有一絲光……

突然,我打了個寒戰,一種煩躁不安的感覺湧上心頭,仿佛有人站在我身後。我轉過身,看到了月亮,看到了這位美好夜色的伴侶,一輪皓月正冉冉升起;最初能明顯看出月亮在上升,隨著它漸漸遠離天際,上升的速度便顯得慢了下來。

第一縷月光已清晰地照在我身邊,另一縷明亮的月光照在稍遠的地方……現在,整個沼澤地都被月光照亮了。即使一束小草也被照出影子來。伺守隻得結束了,我們在各種禽鳥的眼底下暴露無遺,必須得回去了。大家在輕柔的藍色月光以及飛舞的塵埃的陪伴下往回走。我們邁進溝渠及水窪中的每一步都攪動了繁星投在水中的倒影,攪動了直射水底的月光。

四 紅黨和白黨①

就在我們附近,距我們的茅屋隻有獵槍射程之遙的地方,還有一間外觀相似的茅屋,但更具鄉土氣息。我們的獵場看護員和他妻子及兩個大孩子就住在那兒。大女兒為男人們做飯,補漁網;兒子則幫助父親收魚簍,看管水塘閘門。另外兩個年幼的孩子放在阿爾勒的奶奶家,他們在那兒要一直住到學會讀書,還要領過初聖體,因為這兒離學校和教堂都很遠,況且卡馬爾格的氣候對小孩也不適宜。當夏季來臨時,沼澤地一旦幹涸,水窪裏的白淤泥就會被烈日烤得龜裂開來,這時,小島就真的無法居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