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嗬!多美麗的圖畫!斜陽紅得像血般,照在碧綠的海波上,露出紫薔薇般的顏色來,那白楊和蒼鬆的陰影之下,她們的旅行隊正停在那裏。五個青年的女郎,要算是此地的熟客了,她們住在靠海的村子裏。隻要早晨披白綃的安琪兒在天空微笑時,她們便各人拿著書跳舞般跑了來;黃昏紅裳的哥兒回去時,她們也必定要到。
她們倒是什麼來曆呢?有一個名字叫露沙,她在她們五人裏是最活潑的一個,她總喜歡穿白紗的裙子,用雲母石做枕頭,仰麵睡在草地上默默凝思。她在城裏念書,現在正是暑假期中,約了她的好朋友——玲玉、蓮裳、雲青、宗瑩,住在海邊避暑,每天兩次來賞鑒海景。她們五個人的相貌和脾氣都有極顯著的區別。露沙是個很清瘦的麵龐和體格,但卻十分剛強,她們給她的讚語是“短小精悍”。她的脾氣很爽快,但心思極深,對於世界的謎仿佛已經識破,對人們交接,總是詼諧的。玲玉是富於情感,而體格極瘦弱,她常常喜歡人們的讚美和溫存。她認定世界的偉大和神秘隻是愛的作用。她喜歡笑,更喜歡哭,她和雲青最要好。雲青是個理智比感情更強的人。有時她不耐煩了,不能十分溫慰玲玉,玲玉一定要背人偷拭淚,有時竟至放聲痛哭了。蓮裳為人最周到,無論和什麼人都交際得來,而且到處都被人歡迎,她和雲青很好。宗瑩在她們裏頭,是最嬌豔的一個,她極喜歡豔妝,也喜歡向人誇耀她的美和她的學識,她常常說過分的話。露沙和她很好,但露沙也極反對她思想的近俗,不過覺得她人很溫和,待人很好,時時地犧牲了自己的偏見,來附和她。她們樣樣不同的朋友,而能比一切同學親熱,就在她們都是很有抱負的人,和那醉生夢死的不同。所以她們就在一切同學的中間,築起高壘來隔絕了。
有一天朝霞罩在白雲上的時候,她們五個人又來了。露沙睡在海崖上,宗瑩蹲在她的身旁,蓮裳、玲玉、雲青站在海邊聽怒濤狂歌,看碧波閃映,宗瑩和露沙低低地談笑,遠遠忽見一縷白煙從海裏騰起。玲玉說:“船來了!”大家因都站起來觀看,漸漸看見煙筒了。看見船身了,不到五分鍾整個的船都可以看得清楚。船上許多水手都對她們望著,直到走到極遠才止。她們因又團團坐下,說海上的故事。
開始露沙述她幼年時,隨她的父母到外省做官去,也是坐的這樣的海船。有一天因為心裏煩悶極了,不住聲地啼哭,哥哥拿許多糖果哄她,也止不住哭聲,媽媽用責罰來禁止她的哭聲,也是無效。這時她父親正在作公文,被她攪得急起來,因把她抱起來要往海裏拋。她這時懼怕那油碧碧的海水,才止住哭聲。
宗瑩插言道:“露沙小時的曆史,多著呢,我都知道。因我媽媽和她家認識,露沙生的那天,我媽媽也在那裏。”玲玉說:“你既知道,講給我們聽聽好不好?”宗瑩看著露沙微笑,意思是探她許可與否,露沙說:“小時的事情我一概不記得,你說說也好,叫我也知道知道。”
於是宗瑩開始說了:“露沙出世的時候,親友們都慶賀她的命運,因為露沙的母親已經生過四個哥兒了。當孕著露沙的時候,隻盼望是個女兒。這時露沙正好出世。她母親對這嫩弱的花蕊,十分愛護,但同時意外的事情發生了,不免妨礙露沙的幸運,就是生露沙的那一天,她的外祖母死了,並且曾經派人來接她的母親。為了露沙的出世,終沒去成,事後每每思量,當露沙閉目恬適睡在她臂膀上時,她便想到母親的死,晶瑩的淚點往往滴在露沙的頰上。後來她忽感到露沙的出世有些不祥,把思量母親的熱情變成憎厭露沙的心了!
“還有不幸的,是她母親因悲抑的結果,使露沙沒有乳汁吃,稚嫩的哀哭聲,便從此不斷了。有一天夜裏,露沙哭得最凶,連她的小哥哥都吵醒了。她母親又急又痛,止不住倚著床沿垂淚,她父親也歎息道:‘這孩子真討厭!明天雇個奶媽,把她打發遠點兒,免得你這麼受罪!’她母親點點頭,但沒說什麼。
“過了幾天,露沙已不在她母親懷抱裏了,那個新奶媽,是鄉下來的,她梳著奇異像蟬翼般的頭,兩道細縫的小眼,上唇撅起來,露著牙齦。露沙初次見她,似乎很驚怕,隻躲在娘懷裏不肯仰起頭來。後來那奶媽拿了許多糖果和玩物,才勉強把她哄去。但到了夜裏,她依舊要找娘去,奶媽隻把她摟在懷裏,輕輕拍著,唱催眠歌兒,才把她哄睡了。
“露沙因為小時吃了母親憂抑的乳汁,身體十分孱弱,況且那奶媽又非常地粗心,她有時哭了,奶媽竟不理她,這時她的小靈魂,感到世界的孤寂和冷刻了。她身體健康更一天不如一天。到三歲了她還不能走路和說話,並且頭上還生了許多瘡疥。這可憐的小生命,更沒有人注意她了。
“在那一年的春天,鳥兒全都輕唱著,花兒全都含笑著,露沙的小哥哥都在綠草地上玩耍,那時露沙得極重的熱病,關閉在一問廂房裏。當她病勢沉重的時候,她母親絕望了,又恐怕傳染,她走到露沙的小床前,看著她瘦弱的麵龐說:‘唉!怎變成這樣了!……奶媽!我這裏孩子多,不如把她抱到你家裏去治吧!能好再抱回來,不好就算了!’奶媽也正想回去看看她的小黑,當時就收拾起來,到第二天早晨,奶媽抱著露沙走了。她母親不免傷心流淚。露沙搬到奶媽家裏的第二天,她母親又生了個小妹妹,從此露沙不但不在她母親的懷裏,並且也不在她母親的心裏了。
“奶媽的家,離城有二十裏路,是個環山繞水的村落。她的屋子,是用茅草和黃泥築成的,一共四間。屋子前麵有一座竹籬笆,籬笆外有一道小溪,溪的隔岸,是一片田地,碧綠的麥秀,被風吹著如波紋般湧漾。奶媽的丈夫是個農夫,天天都在田地裏做工;家裏有一個紡車,奶媽的大女兒銀姊,天天用它紡線;奶媽的小女兒小黑和露沙同歲。露沙到了奶媽家裏,病漸漸減輕,不到半個月已經完全好了,便是頭上的瘡也結了痂,從前那黃瘦的麵孔,現在變成紅黑了。
“露沙住在奶媽家裏,整整過了半年,她忘了她的父母,以為奶媽便是她的親娘,銀姊和小黑是她的親姊姊。朝霞幻成的畫景,成了她靈魂的安慰者,斜陽影裏唱歌的牧童,是她的良友,她這時精神身體都十分煥發。
“露沙回家的時候,已經四歲了。到六歲的時候,就隨著她的父母做官去,以後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宗瑩說到這裏止住了。露沙隻是怔怔地回想,雲青忽喊道:“你看那海水都放金光了,太陽已經到了正午,我們回去吃飯吧!”她們隨著鬆蔭走了一程已經到家了。
在這一個暑假裏,寂寞的鬆林和無言的海流,被這五個女孩子點染得十分熱鬧,她們對著白浪低吟,對著激潮高歌,對著朝霞微笑,有時竟對著海月垂淚。不久暑假將盡了,那天夜裏正是月望的時候,她們黃昏時拿著簫笛等來了。露沙說:“明天我們就要進城去,這海上的風景,隻有這一次的賞受了。今晚我們一定要看日落和月出……這海邊上雖有幾戶人家,但和我們也混熟了,縱晚點兒回去也不要緊,今天總要盡興才是。”大家都極同意。
西方紅灼灼的光閃爍著,海水染成紫色,太陽足有一個臉盆大,起初蓋著黃紅色的雲,有時露出兩道紅來,仿佛火神怒睜兩眼,向人間狠視般,但沒有幾分鍾那兩道紅線化成一道,那彩霞和彗星般散在西北角上,那火盆般的太陽已到了水平線上,一霎眼那太陽已如獅子滾繡球般,打個轉身沉向海底去了。天上立刻露出淡灰色來,隻在西方還有些五彩餘暉閃爍著。
海風吹拂在宗瑩的散發上,如柳絲輕舞,她倚著鬆柯低聲唱道:
我欲登芙蓉之高峰兮,
白雲阻其去路。
我欲攀綠蘿之俊藤兮;
懼頹岩而躊躇。
傷煙波之蕩蕩兮;
伊人何處?
叩海神久不應兮;
唯漫歌以代哭!
接著歌聲,又是一陣簫韻,其聲嚶嚶似蜂鳴群芳叢裏,其韻溶溶似落花輕逐流水,漸提漸高激起有如孤鴻哀唳碧空,但一折之後又漸轉和緩恰似水滲灘底嗚咽不絕,最後音響漸杳,歌聲又起道:
臨碧海對寒素兮,
何煩紆之縈心!
浪滔滔波蕩蕩兮,
傷孤舟之無依!
傷孤舟之無依兮,
愁綿綿而永係!
大家都被歌聲催眠了,沉思無言,便是那作歌的宗瑩,也隻有微歎的餘音,還在空中蕩漾罷了。
二
她們搬進學校了。暑假裏浪漫的生活,隻能在夢裏夢見,在回想中想見。這幾天她們都是無精打采的。露沙每天隻在圖書館,一張長方桌前坐著,拿著一支筆,癡癡地出神,看見同學走過來時,她便將人家慢慢分析起來。同學中有一個叫鬆文的從她麵前走過,手裏正拿著信,含笑地看著,露沙等她走後,便把她從印象中提出,層層地分析。過了半點鍾,便抽去筆套,在一冊小本子上寫道:
“一個很體麵的女郎,她時時向人微笑,多美麗嗬!隻有含露的荼蘼能比擬她。但是最真誠和甜美的笑容,必定當她讀到情人來信時才可以看見!這時不正像含露的荼蘼了,並且像斜陽熏醉的攻瑰,又柔媚又豔麗呢!”
她寫到這裏又有一個同學從她麵前走過。她放下她的小本子,換了宗旨不寫那美麗含笑的鬆文了!她將那個後來的同學照樣分析起來。這個同學姓酈,在她一級中年紀最大——大約將近四十歲了——她拿著一堆書,皺著眉走過去。露沙望著她的背影出神。不禁長歎一聲,又拿起筆來寫道:“她是四十歲的母親了——她的兒已經十歲,當她拿著先生發的講義——二百餘頁的講義,細細地理解時,她不由得想起她的兒來了。她那時皺緊眉頭,合上兩眼,任那眼淚把講義濕透,也仍不能止住她的傷心。
“先生們常說,‘她是最可佩服的學生’。我也隻得這麼想,不然她那緊皺的眉峰,便不時惹起我的悲哀。我必定要想道:‘人多麼傻嗬!因為不相幹的什麼知識——甚至於一張破紙文憑,把精神的快活完全犧牲……’”
口當口當一陣吃飯鍾響,她才放下筆,從圖書館出來。她一天的生活大約如是。同學們都說她有神經病,有幾個刻薄的同學給她起個綽號,叫“著作家”,她每逢聽見人們嘲笑她的時候,隻是微笑說:“算了吧!著作家談何容易?”說完這話,便頭也不回地跑到圖書館去了。
宗瑩最喜歡和同學談情。她每天除上課之外,便坐在講堂裏和同學們說:“人生的樂趣,就是情。”她們同級裏有兩個人,一個叫做蘭香,一個叫做孤雲,她們兩人最要好,然而也最愛打架。她們好的時候,手挽著手,頭偎著頭,低低地談笑。或商量兩個人做一樣衣服,用什麼樣花邊,或者做一樣的鞋,打一樣的別針,使無論什麼人一見她們,就知道她們是頂要好的朋友。有時預算星期六回家,誰到誰家去,她們說到快意的時候,竟手舞足蹈,合唱起來。這時宗瑩必定要拉著玲玉說:“你看她們多快樂嗬!真是人若沒有感情,就不能生活了。情是滋潤草木的甘露,要想開美麗的花,必定要用情汁來灌溉。”玲玉也悄悄地談論著同級裏誰最有情,誰有真情。宗瑩笑著答她道:“我看你最多情——最沒情就是露沙了。她永遠不相信人,我們對她說情,她便要笑我們。其實她的見地實在不對。”玲玉便懷疑著笑說道:“真的嗎?……我不相信露沙無情,你看她多喜歡笑,多喜歡哭呀。沒情的人,感情就不應當這麼易動。”宗瑩聽了這話,沉思一回,又道:“露沙這人真奇怪呀!……有時候她鬧起來,比誰都活潑,及至靜起來,便誰也不理地躲起來了。”
她們一天到晚,隻要有閑的時候,便如此的談論,同學們給她們起了綽號,叫“情迷”,她們也笑納不拒。
雲青整天理講義,記日記。雲青的姊妹最多,她們家庭裏因此組織了一個娛樂會。雲青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這裏,下課的時候,除理講義、抄筆錄和記日記外,就是作簡章和寫信。她性情極圓和,無論對於什麼事,都不肯吃虧,而且是出名的拘謹。同級裏每回開級友會,或是愛國運動,她雖熱心幫忙,但叫她出頭露麵,她一定不答應。她唯一的推辭隻說:“家裏不肯。”同學們能原諒她的,就說她家庭太頑固,她太可憐;不能原諒她的,就冷笑著說:“真正是個薛寶釵。”她有時聽見這種的嘲笑,便呆呆坐在那裏。露沙若問她出什麼神?她便悲抑著說:“我隻想求人了解真不容易!”露沙早聽慣看慣她的這種語調態度,也隻冷冷地答道:“何必求人了解?老實說便是自己有時也不了解自己呢!”雲青聽了露沙的話,就立刻安適了,仍舊埋頭做她的工作。
蓮裳和她們四人不同級,她學的是音樂,她每日除了練琴室裏彈琴,便是操場上唱歌。她無憂無慮,好像不解人間有煩惱事,她每逢聽見雲青、露沙談人無味一類的話,她必插嘴截住她們的話說:“哎呀!你們真討厭。竟說這些沒意思的話,有什麼用處呢?來吧!來吧!去操場玩吧!”她跑到操場裏,跳上秋千架,隨風上下翻舞,必弄得一身汗她才下來,她的目的,隻是快樂。她最憎厭學哲理的人,所以她和露沙她們不能常常在一處,隻有假期中,她們偶然聚會幾次罷了。
她們在學校裏的生活很平淡,差不多沒有什麼意外的事情發生。到了第三個年頭,學校裏因為愛國運動,常常罷課。露沙打算到上海讀書。開學的時候,同學們都來了,隻短一個露沙。雲青、玲玉、宗瑩都感十分悵惘,雲青更抑抑不能耐,當日就寫了一封信給露沙道:
露沙:
賜書及宗瑩書,讀悉,一是離愁剮恨,思之痛,言之更痛,露沙!千絲萬縷,從何訴說?知惜別之不免,悔歡聚之多事矣!悠悠不決之學潮,至茲告一結束,今日已始行補課,同堂相見,問及露沙,上海去也。局外人已不勝為吾四人憾,況身受者乎?吾不欲聽其問,更不忍筆之於此以增露沙愁也!所幸吾儕之以誌行相契,他日共事社會,不難舊雨重逢,再作昔日之遊,話別情,傾積愫,且喜所期不負,則理想中樂趣,正今日離愁別恨有以成之;又何惜今日之一別,以致永久之樂乎?雲素欲作積極語,以是自慰,亦勉以是為露沙慰,知露沙離群之痛,總難恝然於心。姑以是作無聊之極想,當耐味之榆柑可也。
今日校中之開學式,一種蕭條氣象,令人難受,露沙!所謂“別時容易見時難”,吾終不能如太上之忘情,奈何!得暇多來信,餘言續詳,順頌康健。
雲青
雲青寫完信,意緒兀自懶散,在這學潮後,雜亂無章的生活裏,隻有沉悶煩紆,那守時刻司打鍾的仆人,一天照樣打十二回鍾,但課堂裏零零落落,隻有三四個人上堂。教員走上來,四麵找人,但窗外一個人影都沒有,院子裏隻有垂楊對那孤寂的學生、教員微微點頭。玲玉、宗瑩和雲青三個人,隻是在操場裏閑談。這時正是秋涼時候,天空如洗,黃花滿地,西風爽颯。一群群雁子都往南飛,更覺生趣索然。她們起初不過談些解決學潮的方法,已覺前途的可怕,後來她們又談到露沙了。玲玉說:“露沙走了,隻與她的前途未始不好。是想到人生聚散,如此易易,太沒意思了,現在我們都是做學生的時代,肩上沒有重大的責任,尚且要受種種環境支配,將來投身社會,豈不更成了機械嗎?……”雲青說:“人生有限的精力,清磨完了就結束了,看透了倒不值得愁前慮後呢?”宗瑩這時正在葡萄架下,看累累酸子,忽接言道:“人生都是苦惱,但能不想就可以不苦了!”雲青說:“也隻有做如此想。”她們說著都覺倦了,因一齊回到講堂去。宗瑩的桌上忽放著一封信,是露沙寄來的,她忙忙撕開念道:
人壽究竟有幾何?窮愁潦倒過一生,未免不值得!我已決定日內北上,以後的事情還講不到,且把眼前的快樂享受了再說。
宗瑩!雲青!玲玉!從此不必求那永不開口的月姊——傳我們心弦之音了!嗬!再見!
宗瑩歡喜地跳起來,玲玉、雲青也盡展愁眉,她們並且忙跑去通知蓮裳,預備歡迎露沙。
露沙到的那天,她們都到火車站接她。把她的東西交給底下人拿回去。她們五個人一齊走到公園裏。在公園裏吃過晚飯,便在社稷壇散步,她們談到暑假分別時曾叮囑到月望時兩地看月傳心曲,誰想不到三個月,依舊同地賞月了!在這種極樂的環境裏,她們依舊恢複她們天真活潑的本性了。
她們談到人生聚散的無定。露沙感觸極深,因述說她小時的朋友的一段故事:
“我從九歲開始念書,啟蒙的先生是我姑母,我的書房,就在她寢室的套間裏。我的書桌是紅漆的,上麵隻有一個墨盒,一管筆,一本書,桌子麵前一張木頭椅子。姑母每天早晨教我一課書,教完之後,她便把書房的門倒鎖起來;在門後頭放著一把水壺,念渴了就喝白開水,她走了以後,我把我的書打開。忽聽見院子裏妹妹唱歌,哥哥學貓叫,我就慢慢爬到桌上站在那裏,從窗眼往外看。妹妹笑,我也由不得要笑;哥哥追貓,我心裏也像幫忙一塊追似的。我這樣站著兩點鍾也不覺倦,但隻聽見姑母的腳步聲,就趕緊爬下來,很規矩地坐在那裏。姑母一進門,正顏厲色地向我道:‘過來背書。’我哪裏背得出,便認也不曾認得。姑母怒極,喝道:‘過來!’我不禁哀哀地哭了。她拿著皮鞭抽了幾鞭,然後狠狠地說:‘十二點再背不出,不用想吃飯嗬!’我這時恨極這本破書了。但為要吃午飯,也不能不拚命地念,僥幸背出來了,混了一頓午飯吃。但是念了一年,一本《三字經》還不曾念完。姑母恨極了,告訴了母親,把我狠狠責罰了一頓,從此不教我念書了。我好像被赦的死囚,高興極了。
“有一天我正在同妹妹做小衣服玩,忽聽見母親叫我說:‘露沙!你一天在家裏不念書,竟頑皮,把妹妹都引壞了。我現在送你上學校去,你若不改,被人趕出來,我就不要你了。’我聽了這話,又怕又傷心,不禁放聲大哭。後來哥哥把我抱上車,送我到東城一個教會學堂裏。我才邁進校長室,心裏便狂跳起來。在我的小生命裏,是第一次看見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況且這校長滿臉威嚴。我哥哥和她說:‘這小孩是我的妹妹,她很頑皮,請你不用客氣地管束她。那是我們全家所感激的。’那校長對我看了半天說:‘哦!小孩子!你應當聽話,在我的學校裏,要守規矩,不然我這裏有皮鞭,它能責罰你。’她說著話,把手向牆上一捺。就聽見‘琅琅!’一陣鈴響,不久就走進一個中國女人來,年紀二十八九,這個人比校長溫和得多,她走進來和校長鞠了個躬,並不說話。隻聽見校長叫她道:‘魏教習!這個女孩是到這裏讀書的,你把她帶去安置了吧!’那個魏教習就拉著我的手說:‘小孩子!跟我來!’我站著不動,兩眼望著我的哥哥,好似求救似的。我哥哥也似了解我的意思,因安慰我說:‘你好好在這裏念書,我過幾天來看你。’我知道無望了,隻得勉勉強強跟著魏教習到裏邊去。
“這學校的學生,都是些鄉下孩子,她們有的穿著打補丁的藍布褂子,有的頭上紮著紅頭繩,見了我都不住眼地打量,我心裏又彷徨,又淒楚。在這滿眼生疏的新環境裏,覺得好似不係之舟,前途命運真不可定嗬,迷糊中不知走了多少路,隻見魏教習領我走到樓下東邊一所房子前站住了。用手輕輕敲了幾下門,那門便‘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女郎戴著蔚藍眼鏡,兩頰嬌紅,眉長入鬢,身上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衫,微笑著對魏教習鞠了躬說:‘這就是那新來的小學生嗎?’魏教習點點頭說:‘我把她交給你,一切的事情都要你留心照應。’說完又回頭對我說:‘這裏的規矩,小學生初到學校,應受大學生的保護和管束。她的名字叫秦美玉,你應當叫她姐姐,好好聽她的話,不知道的事情都可以請教她。’說完站起身走了。那秦美玉拉著我的手說:‘你多大了?你姓什麼?叫什麼?……這學校的規矩很厲害,外國人是不容情的,你應當事事小心。’她正說著,已有人將我的鋪蓋和衣物拿進來了。我這時忽覺得詫異,怎麼這屋子裏麵沒有床鋪嗬?後來又看她把牆壁上的木門推開了。裏頭放著許多被褥,另外還有一個牆櫥,便是放衣服的地方。她告訴我這屋裏住五個人,都在這木板上睡覺,此外,有一張長方桌子,也是五個人公用的地方。我從來沒看見過這種簡陋的生活,仿佛到了一個特別的所在,事事都覺得不慣。並且那些大學生,又都正顏厲色地指揮我打水掃地,我在家從來沒做過,況且年齡又太幼弱,怎麼能做得來。不過又不敢不做,到煩難的時候,隻有痛哭,那些同學又都來看我,有的說:‘這孩子真沒出息!’有的說:‘管管她就好了。’那些沒有同情的刺心話,真使我又羞又急,後來還是秦美玉有些不過意,撫著我的頭說:‘好孩子!別想家,跟我玩去。’我擦幹了眼淚,跟她走出來。院子裏有秋千架,有蕩木,許多學生在那裏玩耍,其中有一個學生和我差不多大,穿著藕荷色的洋紗長衫,對我含笑地望,我也覺得她和別的同學不同,很和氣可近的,我不知不覺和她熟識了,我就別過秦美玉和她牽著手,走到後院來。那裏有一棵白楊樹。底下放著一塊搗衣石,我們並肩坐在那裏。這時正是黃昏的時候,柔媚的晚霞,綴成幔天紅罩,金光閃射,正映在我們兩人的頭上,她忽然問我道:‘你會唱聖詩嗎?’我搖頭說:‘不會’,她低頭沉思半晌說:‘我會唱好幾首,我教你一首好不好?’我點頭道:‘好!’她便輕輕柔柔地唱了一首,歌詞我已記不得了。隻是那爽脆的聲韻,恰似嬌鶯低吟,春燕輕歌,到如今還深刻腦海。我們正在玩得有味,忽聽一陣鈴響,她告訴我吃晚飯了。我們依著次序,走進膳堂,那膳堂在地窖裏,很大的一間房子,兩旁都開著窗戶,從窗戶外望,平地上所種的杜鵑花正開得燦爛嬌豔,迎著殘陽,真覺爽心動目。屋子中間排著十幾張長方桌,桌的兩旁放著木頭板凳,桌上當中放著一個綠盆,盛著白木頭筷子和黑色粗碗,此外排著八碗茄子煮白水,每兩人共吃一碗。在桌子東頭,放著一簸籮棒子麵的窩窩頭,黃騰騰好似金子的顏色,這又是我從來沒吃過的,秦美玉替我拿了兩塊放在麵前。我拿起來咬了一口,有點甜味,但是嚼在嘴裏,粗糙非常。至於那碗茄子,更不知道是什麼味道,又澀又苦,想來既沒有油,鹽又放多了。我肚子其實很餓,但我拿起筷子勉強吃了兩口,實在咽不下,心裏一急,那眼淚點點滴滴都流在窩窩頭上了。那些同學見我這種情形,有的誹笑我,有的談論我,我仿佛聽見她們說:‘小姐的派頭倒十足,但為什麼不吃小廚房的飯呢?’我那時不知道這學校的飯是分等第的,有錢的吃小廚房飯,沒錢就吃大廚房的飯,我隻疑疑惑惑不知道她們說什麼,隻怔怔地看著飯菜垂淚。直等大家都吃完,才一齊散了出來。我自從這一頓飯後,心裏更覺得難受了,這一夜翻來覆去,無論如何睡不著。看那清碧的月光,從樹梢上移到我屋子的窗欞上,又移到我的枕上,直至月光充滿了全屋,我還不曾入夢,隻聽見那四個同學呼聲雷動,更感焦躁,那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直到天快亮,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覺。
“第二天的飯菜,依舊是不能下箸。那個小朋友知道這消息,到吃飯的時候,特把她家裏送來的菜撥了一半給我,我才吃了一頓飽飯,這種苦楚直挨了兩個星期,才略覺習慣些。我因為這個小朋友待我極好,因此更加親熱。直到我家裏搬到天津去,我才離開這學校,我的小朋友也回通州去了。以後我已經十三歲了,我的小朋友十二歲,我們一齊都進公立某小學校,後來她因為想學醫到別處去。我們五六年不見,想不到前年她又到北京來,我們因又得歡聚,不過現在她又走了——聽說她已和人結婚——很不得誌,得了肺病,將來能否再見,就說不定了。
“你們說人生聚散有一定嗎?”露沙說完,兀自不住聲地歎息。這時公園遊人已漸漸散盡,大家都有倦意。因趁著光慢慢散步出園來,一同雇車回學校去。
露沙自從上海回來後,宗瑩和雲青、玲玉都覺格外高興。這時候她們下課後,工作的時候很少,總是四個人拉著手,在芳草地上,輕歌快談。說到快意時,便哈天撲地地狂笑,說到淒楚時便長籲短歎,其實都脫不了孩子氣,什麼是人生!什麼是究竟!不過嘴裏說說,真的苦趣還一點兒沒嚐到呢!
三
光陰快極了,不覺又過了半年,不解事的露沙、玲玉、雲青、宗瑩、蓮裳,不幸接二連三都卷入愁海了。
第一個不幸的便是露沙,當她幼年時飽受冷刻環境的熏染,養成孤僻倔強的脾氣,而她天性又極富於感情,所以她竟是個智情不調和的人。當她認識那青年梓青時,正在學潮激烈的當兒。天上飄著鵝毛片般的白雪,空中風聲凜冽,她奔波道途,一心隻顧怎麼開會,怎麼發宣言,和那些青年聚在一起,討論這一項,解決那一層,她初不曾預料到這一點兒的,因而生出絕大的果來。
梓青是個沉默孤高的青年,他的議論最徹底,在會議的席上,他不大喜歡說話,但他的論文極多,露沙最喜歡讀他的作品,在心流的溝裏,她和他不知不覺已打通了,因此不斷地通信,從泛泛的交誼,變為同道的深契。這時露沙的生趣勃勃,把從前的冷淡態度融化許多,她每天除上課外,便是到圖書館看書,看到有心得,她或者做短文和梓青討論,或者寫信去探梓青的見解。在這個時期裏,她的思想最有進步,並且她又開拓研究哲學,把從前懵懵懂懂的態度都改了。
有一天正上哲學課,她拿著一支鉛筆記先生口述的話。那時先生正講人生觀的問題,中間有一句說:“人生到底做什麼?”她聽了這話,忽然思潮激湧,停了手裏的筆,更聽不見先生繼續講些什麼,隻怔怔地盤算:人生到底做什麼?……牽來牽去,忽想到戀愛的問題上去——青年男女,好像是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花,美麗的顏色足以安慰自己,誘惑別人;芬芳的氣息,足以滿足自己,迷戀別人。但是等到花殘了,葉枯了,人家棄置,自己憎厭,花木不能躲時間、空間的支配,人類也是如此,那麼人生到底做什麼?……其實又有什麼可做?戀愛不也是一樣嗎?青春時互相愛戀,愛戀以後怎麼樣?……不是和演劇般,到結局無論悲喜總是空的嗬!並且愛戀的花,常常襯著苦惱的葉子,如何跳出這可怕的圈套,清淨一輩子呢?……她越想越玄,後來弄得不得主意,吃飯也不正經吃,有時隻端著飯碗拿著筷子出神;睡覺也不正經睡,半夜三更坐了起來發怔,甚至於痛哭了。
這一天下午,露沙又正犯著這哲學病,忽然梓青來了一封信,裏頭有幾句話說:“枯寂的人生真未免太單調了!……唉!什麼時候才得甘露的潤澤,在我空漠的心田,開朵燦爛的花呢?……恐怕隻有膜拜‘愛神’,求她的憐憫了!”這話和她的思想正犯了衝突。交戰了一天,仍無結果。到了這一天夜裏,她勉勉強強寫了梓青的回信,那話處處露著彷徨、矛盾的痕跡。到第二天早起重新看看,自己覺得不妥。因又撕了,結果隻寫了幾個字道:“來信收到了,人生不過爾爾,苦也罷,樂也罷,幾十年全都完了,管他呢!且隨遇而安吧!”
活潑潑的露沙,從此憔悴了!消沉了!對於人間,時而信,時而疑,神經越加敏銳,閑步到中央公園,看見鴨子在鐵欄裏遊泳,她便想到,人生和鴨子一樣的不自由,一樣的愚鈍。人生到底做什麼?聽見鸚鵡叫,她便想到人們和鸚鵡一樣,刻板地說那幾句話,一樣的不能跳出那籠子的束縛;看見花落葉殘便想到人的末路——死——仿佛天地間隻有愁雲滿布,悲霧彌漫,無一不足引起她對世界的悲觀,弄得精神衰頹。
露沙的命運是如此。雲青的悲劇同時開演了,雲青向來對於世界是極樂觀的。她目的想做一個完美的教育家,她願意到鄉村的地方——綠山碧水——的所在,召集些鄉村的孩子,好好地培植他們,完成甜美的果樹,對於露沙那種自尋苦惱的態度,每每表示反對。
這天下午她們都在校園葡萄架下閑談,同級張君拿了一封信來,遞給露沙,她們都圍攏來問:“這是誰的信,我們看得嗎?”露沙說:“這是蔚然的信,有什麼看不得的。”她說著把信撕開,抽出來念道:
露沙君:
不見數月了!我近來很忙。沒有寫信給你,抱歉得很!
你近狀如何?有念書嗎?我最近心緒十分惡劣,事事都感到無聊的痛苦,一身一心都覺無所著落,好像黑夜中,獨駕扁舟,漂泊於四無涯際、深不見底的大海汪洋裏,彷徨到底了嗬!日前所雲事,曾否進行,有效否,極盼望早得結果,慰我不定的心。別的再談。
蔚然
宗瑩說:“這個人不就是我們上次在公園遇見的嗎?……他真有趣,抱著一大捆講義,睡在椅子上看……他托你什麼事?……露沙!”
露沙沉吟不語,宗瑩又追問了一句,露沙說:“不相幹的事,我們說我們的吧!時候不早,我們也得看點兒書才對。”這時玲玉和雲青正在那唧唧噥噥商量星期六照相的事,宗瑩招呼了她們,一齊來到講堂。玲玉到圖書室找書預備作論文,她本要雲青陪她去,被露沙攔住說:“宗瑩也要找書,你們倆何不同去?”玲玉才舍了雲青,和宗瑩去了。
露沙叫雲青道:“你來!我有話和你講。”雲青答應著一同出來,她們就在柳陰下,一張凳子上坐下了。露沙說:“蔚然的信你看了覺得怎樣?”雲青懷疑著道:“什麼怎麼樣?我不懂你的意思!”露沙說:“其實也沒有什麼!……我說了想你也不至於惱我吧?”雲青說:“什麼事?你快說就是了。”露沙說:“他信裏說他十分苦悶,你猜為什麼?……就是精神無處寄托,打算找個誌同道合的女朋友,安慰他靈魂的枯寂!他對於你十分信任,從前和我說過好幾次,要我先提,我怕碰釘子,直到如今不曾說過。今天他又來信,苦苦追問,我才說了,我想他的人格,你總信得過,做個朋友,當然不是大問題,是不是?”雲青聽了這話,一時沒說什麼,沉思了半天說:“朋友原來不成問題,……但是不知道我父親的意思怎樣?等我回去問問再說吧!”……露沙想了想答道:“也好吧!但希望快點!”她們談到這裏,聽見玲玉在講堂叫她們,便不再往下說,就回到講堂去。
露沙幫著玲玉找出《漢書·藝文誌》來,混了些時,玲玉和宗瑩都伏案做文章,雲青拿著一本《唐詩》,怔怔凝思。露沙叉著手站在玻璃窗口,聽柳樹上的夏蟬不住聲地嘶叫,心裏隻覺悶悶地,無精打采地坐在書案前,書也懶看,字也懶寫。孤雲正從外頭進來,撫著露沙的肩說:“怎麼又犯毛病啦,眼淚汪汪是什麼意思嗬!”露沙滿腔煩悶悲涼,經她一語道破,更禁不住,爽性伏在桌上嗚咽起來,玲玉、宗瑩和雲青都急忙圍攏來,安慰她,玲玉再三問她為什麼難受,她隻是搖頭,她實在說不出具體的事情來。這一下午她們四個人都沉悶無言,各人歎息各人的,這種的情形,絕不是頭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