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海濱故人(2 / 3)

冬天到了,操場裏和校園中沒有她們四人的影子了,這時她們的生活隻在圖書館或講堂裏,但是圖書館是看書的地方,她們不能談心,講堂人又太多,到不得已時,她們就躲在櫛沐室裏,那裏有頂大的洋爐子,她們圍爐而談,毫無妨礙。

最近兩個星期,露沙對於宗瑩的態度,很覺懷疑。宗瑩向來是笑容滿麵,喜歡談說的;現在卻不然了,整日坐在講堂,手裏拿著筆,在一張破紙上畫來畫去,有時忽向玲玉說:“做人真苦嗬!”露沙覺得她這種形態,絕對不是無因。這一天的第二課正好教員請假,露沙因約了宗瑩到櫛沐室談心,露沙說:“你有什麼為難的事嗎?”她沉吟了半天說:“你怎麼知道?”露沙說:“自然知道……你自己不覺得,其實誠於中形於外,無論誰都瞞不了呢!”宗瑩低頭無言,過了些時,她才對露沙說:“我告訴你,但請你守秘密。”露沙說:“那自然啦,你說吧!”

“我前幾個星期回家,我母親對我說,有個青年要向我求婚,據父親和母親的意思,都很歡喜他,他的相貌很漂亮,學問也很好,但隻一件他是個官僚。我的誌趣你是知道的,和官僚結婚多討厭嗬!而且他的交際極廣,難保沒有不規則的行動,所以我始終不能決定。我父親似乎很生氣,他說:‘現在的女孩子,眼裏哪有父母嗬,好吧!我也不能強迫你,不過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我做父親的有對你留意的責任,你若自己錯過了,那就不能怨人……據我看那青年,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將來至少也有科長的希望……’我被他這一番話說得真覺難堪,我當時一夜不曾合眼,我心裏隻恨為什麼這麼倒黴,若果始終要為父母犧牲,我何必念書進學校,隻過我六七年前小姐式的生活:早晨睡到十一二點起來,看看不相幹的閑書,作兩首濫調的詩,滿肚皮佳人才子的思想、三從四德的觀念。那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遵守,也沒有什麼苦惱了!現在既然進了學校,有了知識,叫我屈服在這種頑固不化的威勢下,怎麼辦得到!我犧牲一個人不要緊,其奈良心上過不去,你說難不難?……”宗瑩說到傷心時,淚珠兒便不斷地滴下來。露沙倒弄得沒有主意了,隻得想法安慰她說:“你不用著急,天下沒有不愛子女的父母,他們絕不忍十分難為你……”

宗瑩垂淚說:“為難的事還多昵!豈止這一件。你知道師旭常常寫信給我嗎?”露沙詫異道:“師旭!是不是那個很胖的青年?”宗瑩道:“是的。“……”他頭一封信怎麼寫的?”露沙如此地問。宗瑩道:“他提出一個問題和我討論,叫我一定須答複,而且還寄來一篇論文叫我看完交回,這是使我不能不回信的原因。”露沙聽完,點頭歎道:“現在的社交,第一步就是以討論學問為名,那招牌實在是堂皇得很,等你真真和他討論學問時,他便再進一層,和你討論人生問題,從人生問題裏便渲染上許多憤慨悲抑的感情話,打動了你,然後戀愛問題就可以應運而生了。……簡直是作戲,所幸當局的人總是一往情深,不然豈不味同嚼蠟!”宗瑩說:“什麼事不是如此?……做人隻得模糊些罷了。”

她們正談著,玲玉來了,她對她們做出嬌癡的樣子來,似笑似惱地說:“啊喲!兩個人像煞有介事……也不理人家。”說著歪著頭看她們笑。宗瑩說:“來!來!……我頂愛你!”一邊說,一邊走,過來拉著她的手。她就坐在宗瑩的旁邊,將頭靠在她的胸前說:“你真愛我嗎?……真的嗎?“……”怎麼不真!”宗瑩應著便輕輕在她手上吻了一吻。露沙冷冷地笑道:“果然名不虛傳,情迷碰到一起就有這麼些做作!”玲玉插嘴道:“咦!世界上你頂沒有愛,一點兒都不愛人家。”露沙現出很悲涼的形狀道:“自愛還來不及,說得愛人家嗎?”玲玉有些惱了,兩頰緋紅說:“露沙頂忍心,我要哭了!我要哭了!”說著當真眼圈紅了,露沙說:“得啦!得啦!和你鬧著玩嗬!……我縱無情,但對於你總是愛的,好不好?”玲玉雖是哈哈地笑,眼淚卻隨著笑聲滾了下來。正好雲青找到她們處來,玲玉不容她開口,拉著她就走,說:“走吧!去吧!露沙一點兒不愛人家,還是你好,你永遠愛我!”雲青隻遲疑地說:“走嗎?……真是的!”又回頭對她們笑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不走嗎……”宗瑩說:“你先走好了,我們等等就來。”玲玉走後,宗瑩說:“玲玉真多情……我那親戚若果能娶她,真是福氣!”露沙道:“真的!你那親戚現在怎麼樣?你這話已對玲玉說過嗎?”宗瑩說:“我那親戚不久就從美國回來了,玲玉方麵我約略說過,大約很有希望吧!”“哦!聽說你那親戚從前曾和另外一個女子訂婚,有這事嗎?”露沙又接著問。宗瑩歎道:“可不是嗎?現在正在離婚,那邊執意不肯,將來麻煩的日子有呢!”露沙說:“這恐怕還不成大問題……隻是玲玉和你的親戚有否發生感情的可能,倒是個大問題呢!……聽說現在玲玉家裏正在介紹一個姓胡的,到底也不知什麼結果。”宗瑩道:“慢慢地再說吧!現在已經下堂了。底下一課文學史,我們去聽聽吧!”她們就走向講堂去。

她們四個人先後走到成人的世界去了。從前的無憂無愁的環境,一天一天消失。感情的花,已如荼如火地開著,燦爛溫馨的色香,使她們迷戀,使她們嚐到甜蜜的愛的滋味,同時使她們了解苦惱的意義。

這一年暑假,露沙回到上海去,玲玉回到蘇州去,雲青和宗瑩仍留在北京。她們臨別末一天晚上,約齊了住在學校裏,把兩張木床合並起來,預備四個人聯床談心。在傍晚的時候,她們在殘陽的餘暉下,唱著離別的歌兒道:

潭水桃花,故人千裏,

離歧默默情深懸,

兩地思量共此心!

何時重與聯襟?

願化春波送君來去,

天涯海角相尋。

歌調蒼涼,她們的聲音越來越低,直至無聲,露沙歎道:“十年讀書,得來隻是煩惱與悲愁,究竟知識誤我,我誤知識?”雲青道:“真是無聊!記得我小的時候,看見別人讀書,十分羨慕,心想我若能有了知識,不知怎樣的快樂,若果知道越有知識,越與世界不相容,我就不當讀書自苦了。”宗瑩道:“誰說不是呢?就拿我個人的生活說吧!我幼年的時候,沒有兄弟姊妹,父母十分溺愛,也不許進學校,隻請了一個位老學究,教我讀《毛詩》、《左傳》,閑時學作幾首詩。一天也不出門,什麼是世界我也不知道,覺得除依賴父母過我無憂無慮的生活外,沒有一點別的思想,那時在別人或者看我很可惜,甚至於覺得我很可憐,其實我自己倒一點不覺得。後來我有一個親戚,時常講些學校的生活,及各種常識給我聽,不知不覺中把我引到煩惱的路上去,從此覺得自己的生活,樣樣不對不舒服,千方百計和父母要求進學校。進了學校,人生觀完全變了。不容於親戚,不容於父母,一天一天覺得自己孤獨,什麼悲愁,什麼無聊,逐件發明了。……豈不是知識誤我嗎?”她們三人的談話,使玲玉受了極深的刺激,呆呆地站在秋千架旁,一語不發。雲青無意中望見,因撇了露沙、宗瑩走過來,伏在她的肩上說:“你怎樣了?……有什麼不舒服嗎?”玲玉仍是默默無言,搖搖頭回過臉去,那眼淚便撲簌簌滾了下來。她們三人打斷了話頭,拉著她到櫛沐室裏,替她拭幹了淚痕,談些詼諧的話,才漸漸恢複了原狀。

到了晚上,她們四人睡在床上,不住地講這樣說那樣,弄到四點多鍾才睡著了。第二天下午露沙和玲玉乘京浦的晚車離開北京,宗瑩和雲青送到車站。當火車頭轉動時,玲玉已忍不住嗚咽起來。露沙生性古怪,她遇到傷心的時候,總是先笑,笑夠了,事情過了,她又慢慢回想著獨自垂淚。宗瑩雖喜言情,但她卻不好哭。雲青對於什麼事,好像都不足動心的樣子,這時對著漸去漸遠的露沙、玲玉,隻是怔怔呆望,直到火車出了正陽門,連影子都不見了,她才微微歎著氣回去了。

在這分別的期中,雲青有一天接到露沙的一封信說:

雲青:

人間譬如一個荷花缸,人類譬如缸裏的小蟲,無論怎樣聰明,也逃不出人間的束縛。回想臨別的那天晚上,我們所說的理想生活——海邊修一座精致的房子,我和宗瑩開了對海的窗戶,寫偉大的作品;你和玲玉到臨海的村裏,教那天真的孩子念書,晚上回來,便在海邊的草地上吃飯,談故事,多麼快樂——但是我恐怕這話,永久是理想的嗬!你知道宗瑩已深陷於愛情的旋渦裏,玲玉也有愛劍卿的趨勢。雖然這都是她們倆的事,至於我們呢?蔚然對於你陷溺極深,我到上海後,見過他幾次,覺得他比從前沉悶多了,每每仰天長歎,好像有無限隱憂似的。我屢次問他,雖不曾明說什麼,但對於你的渴慕仍不時流露出來。雲青!你究竟怎麼對付他呢?你向來是理智勝於感情的,其實這也是她們觀察不到的,對於蔚然的誠摯,能始終不為所動嗎?況且你對於蔚然的人格曾表示相信,那麼你所以拒絕他的,豈另有苦衷嗎?……

按說我的為人,在學校裏,同學都批評我極冷淡寡情,其實人間的蟲子,要想作太上的忘情,隻是矯情罷了!不過有的人喜歡用情,即世上所謂的多情;有的不喜歡用情,一旦若是用了,更要比多情的深摯得多呢!我相信你不是無情,隻是深情,你說是不是?

你前封信曾問我梓青的事,在事實上我沒有和他發生愛情的可能,但愛情是沒有條件的。外來的桎梏,正未必能防範得住呢。以後的結果,實不可預料,隻看上帝的意旨如何罷了。

露沙

雲青接到這封信,受了極大的刺激,用了兩天兩夜的思維,仍不能決定,她隻得打電話叫宗瑩來商量。宗瑩問她對於蔚然本身有無問題,雲青答道:“我向來沒有和男子們交接,我覺得男子可以相信的很少,至於蔚然的人格,我始終信仰,不過我向來理智強於感情。這事的結果,若是很順當的,那麼倒也沒什麼,若果我父母以為不應當……或者親戚們有閑話,那我寧可自苦一輩子,報答他的情義,叫我勉強屈就是做不到的。”

宗瑩聽完這話,沉想些時說:“我想你本身若是沒有問題,那麼就可以示意蔚然,叫他托人對你父母提出,豈不妥當嗎?”雲青懶懶道:“大約也隻有這麼辦了……唉!真無聊……”她們商量妥當,宗瑩也就回去了。

傍晚的時候,蘭馨來找雲青,談話之間,便提到露沙。蘭馨說:“我前幾天聽見人說,露沙和梓青已發生戀愛了,但梓青已經結婚了,這事將來怎麼辦呢?”

雲青怔怔地看著牆上的風景畫出神,歇了半天說:“這或者是人們的謠傳吧!……我看露沙不至於這麼糊塗!”

“咦!你也不要說這話……固然露沙是極明白,不至於上當,但梓青的婚姻是父母強迫的,本沒有愛情可言,他縱對於露沙要求情愛,按真理說並不算大不道,不過社會上一般未免要說閑話罷了。……露沙最近有信嗎?”

“有信,對於這事,她也曾說過,但她的主張,怕不至於就會隨隨便便和梓青結婚吧?她向來主張精神生活的,就是將來發生結婚的事情,也總得有相當的機會。”

“其實她近年來,在社會上已很有發展的機會,還是不結婚好,不然埋沒了未免可惜……你寫信還是勸她努力吧!”

她們正談著,一陣電話鈴響,原來是孤雲找蘭馨說話,因打斷了她們的話頭,蘭馨接了電話。孤雲要約她公園玩去,她於是辭了雲青到公園去。

雲青等她走後,便獨自坐在廊子底下,默默沉思,覺得:“人生真是有限,像露沙那種看得破的人,也不能自拔!宗瑩更不用說了……便是自己也不免婉轉因物!”雲青正在遐想的時候,隻見聽差走進來說有客來找老爺,雲青因急急回避了,到屋裏看了幾頁書,倦上來就收拾睡下。

第二天早晨。雲青才起來,她的父親就叫她去說話,她走進父親的書房,隻見她父親皺著眉道:“你認得趙蔚然嗎?”雲青聽了這話,頓時心跳血漲,囁嚅半天說:“聽見過這人的名字。”她父親點頭道:“昨天伊秋先生來,還提起他,我覺得這個人太懦弱了,而且相貌也不魁梧。”一邊說著,一邊看著雲青,雲青隻是低頭無言,後來她父親又道:“我對於你的希望很大,你應當努力預備些英文,將來有機會,到外國走走才是。”說到這裏,才慢慢站起來走了。

雲青怔怔望著窗外柳絲出神,覺有無限悵惘的情緒縈繞心田,因到書案前,伸紙染毫寫信給露沙道:

露沙:

前信甫發,接書一慰,因連日心緒無聊,未能即複,抱歉之至!來書以處世多磨,苦海無涯為言,知露沙感喟之深,子固生性豪爽者,讀到“雄心壯誌早隨流水去”之句,令人不忍為設地深思也。“不享物質之幸福,亦不願受物質之支配。”誠然!但求精神之愉快,閉門讀書,固亦雲唯一之希望,然豈易言乎?

宗瑩與師旭訂婚有期矣,聞宗瑩因此事與家庭衝突,曾陪卻不少眼淚。究竟何苦來?所謂“有情人都成眷屬”,亦不過霎時之幻影耳。百年容易,眼見白楊蕭蕭,荒塚累累,誰能逃此大限?此誠“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也”。渠結婚佳期聞在中秋,未知確否,果確,則一時之興尚望露沙能北來,共與其盛,未知如願否?

玲玉事仍未能解決,而兩方愛情則與日俱增,可憐!有限之精神,怎經如許消磨,玲玉為此事殊苦,不知冥冥之命運將何以處之也!嗟!嗟!造化弄人!

最後一段,欲不言而不得不言,此即蔚然之事。雲自幼即受禮教之熏染,及長已成習慣,縱新文化之狂浪,汩沒吾頂,亦難洗前此之遺毒,況父母對雲又非惡意,雲又安忍與抗乎?乃近聞外來傳言,又多誤會,以為家庭強製,實則雲之自身願為家庭犧牲,付能委責家庭。願露沙有以正之!至於蔚然處,亦望露沙隨時開導,雲誠不願陷人滋深,且願終始以友誼相重,其他問題都非所願聞,否則隻得從此休矣!

思緒不寧,言失其序,不幸!不幸!不知無常之天道,伊於胡底也,此祝健康!

雲青

雲青寫完信後,就到姑媽家找表姊妹們談話去了。

露沙由京回到上海以後,和玲玉雖隔得不遠,仍是相見苦稀,每天除陪了母親、兄嫂、姊妹談話,就是獨坐書齋,看書念詩。這一天十時左右,郵差送信來,一共有五六封,有一封是梓青的信,內中道:

露沙吾友:

又一星期不接你的信了!我到家以來,隻覺無聊。回想前些日子在京時,我到學校去找你,雖沒有一次不是相對無言,但精神上已覺有無限的安慰,現在並此而不能,悵惘何極!

上次你的信說,有時想到將來離開了學校生活,而踏進惡濁的社會生活,不禁萬事灰心,我現雖未出校,已無事不灰心了!平時有說有笑,隻是把灰心的事擱起,什麼讀書,什麼事業,隻是於無可奈何中聊以自遣,何嚐有真樂趣!——我心的苦,知者無人——然亦未始並不幸中之幸,免得他們更和我格格不入了。

我於無意中得交著你,又無意於短時間中交情深刻這步田地!這是我最滿意的事,唉!露沙!這的確是我們一線的生機!有無上的價值!

說到“人生不幸”,我是以為然而不敢深思的,我們所想望的生活,並不是烏托邦、不可能的生活,都是人生應得的生活;若使我們能夠得到應得的生活,雖不能使我們完全滿意,聊且滿意,於不幸的人生中,我們也就勉強自足了!露沙!我連這一層都不敢想到,更何敢提及根本的“人生不幸”!

你近來身體怎樣,務望自重,有工夫多來信吧!此祝快樂!

梓青書

露沙接到信後,隻感到萬種淒傷,把那信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直到能背誦了,她還是不忍收起——這實在是她的常態。她生平喜思量,每逢接到朋友們的來信,總是這種情形——她悶悶不語,最後竟滴下淚來。本想即刻寫回信,恰巧蔚然來找,露沙才勉強拭幹眼淚,出來相見。

這時已是黃昏了,西方的豔陽餘暉,正射在玻璃窗上,由玻璃窗反折過來,正照在蔚然的臉上,微紅而黑的兩頰邊,似有淚痕。露沙很奇異地問道:“現在怎麼樣?”蔚然淒然說:“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心緒惡劣,要想到西湖或蘇州跑一趟,又苦於走不開,人生真是幹燥極了!”露沙隻歎了一聲,彼此緘默約有五分鍾,蔚然才問露沙道:“雲青有信嗎?……我寫了三封信去,她都沒有回我,不知道怎樣,你若寫信時,替我問問吧!”露沙說:“雲青前幾天有信來,她曾叫我勸你另外打主意,她恐怕終究叫你失望……她那個人做事十分慎重,很可佩服,不過太把自己犧牲了!……你對她到底怎樣呢?”蔚然道:“我對於她當然是始終如一,不過這事也並不是勉強得來的,她若不肯,當然作罷,但請她不要以此介介,始終保持從前的友誼好了。”露沙說:“是呀!這話我也和她談過,但是她說為避嫌疑起見,她隻得暫時和你疏遠,便是書信也擬暫時隔絕,等到你婚事己定後,再和你繼續前此友誼……我想雲青的心也算苦了,她對於你絕非無情,不過她為了父母的意見,寧可犧牲她的一生幸福……說到這裏,我又想起今年春假,雲青、玲玉、宗瑩、蓮裳,我們五個人,在天津住著。有一天夜裏,正是月色花影互相廝並,紅浪碧波,掩映鬥媚。那時候我們坐在日本的神壇的草地上,密談衷心,也曾提起這話,雲青曾說對於你無論如何,終覺抱歉,因為她固執的緣故,不知使你精神上受多少創痕……但是她也絕非木石,所以如此的原因,不願受人訾議罷了。後來玲玉就說:‘這也沒有什麼訾議,現在比不得從前,婚姻自由本是正理,有什麼忌諱呢?’雲青當時似乎很受感動,就道:‘好吧!我現在也不多管了,叫他去進行,能成也罷,不成也罷!我隻能順事之自然,至於最後的奮鬥,我沒有如此大魄力——而且鬧起來,與家庭及個人都覺得說來不好聽……’當日我們的談話雖僅此而上,但她的態度可算得很明了。我想你如果有決心非她不可,你便可稍緩以待時機。”蔚然點頭道:“暫且不提好了。”

蔚然走後,玲玉恰好從蘇州來,邀露沙明天陪她到吳漆去接劍卿去。露沙就留她住在家裏,晚飯後閑談些時,便睡下了。第二天早晨才五點多鍾玲玉就從睡中驚醒,悄悄下了床梳好了頭,這時露沙也起來了,她們都收拾好了,已經到六點半。因乘車到火車站,距開車才有十分鍾,忙忙買了車票,幸喜車上還有座位。玲玉臉向車窗坐著,早晨豔陽射在她那淡紫色的衣裙上,嬌美無比,襯著她那似笑非笑的雙靨好像濃綠叢中的紫羅蘭。露沙對她怔怔望著,好像在那裏猜謎似的。玲玉回頭問道:“你想什麼?你這種神情,襯著一身雪般的羅衣,直像那寶塔上的女石像呢!”露沙笑道:“算了吧!知道你今天興頭十足,何必打趣我呢?”玲玉被露沙說得不好意思了,仍回過頭去,佯為不理。

半點鍾過去了,火車己停在吳淞車站。她們下了車,到泊船碼頭打聽,那隻美國來的船還有兩三個鍾頭才進口。她們便在海邊的長堤上坐下,那堤上長滿了碧綠的青草。海濤怒嘯,綠浪澎湃,但四麵寂寥。除了草底的鳴蛩抑抑悲歌外,再沒有其他的音響和怒浪駭濤相應和了。

兩點多鍾以後,她們又回到碼頭上。隻見許多接客的人,已擠滿了,再往海麵一看,遠遠的一隻海船,開著慢車冉冉而來。玲玉叫道:“船到了!船到了!”她們往前擠了半天。才占了一個位置,又等半天,那船才攏了岸。鼓掌的歡聲和呼喚的笑聲,立刻充溢空際。玲玉隻怔怔向船上望著,望來望去終不見劍卿的影子,十分彷徨。隻等到許多人都下了船,才見劍卿提著小皮包,急急下船來。玲玉走向前去,輕輕叫道:“陳先生!”劍卿忙放下提包,握著玲玉的手道:“哦!玲玉!我真快活極了!你幾時來的?那一位是你的朋友嗎?……”玲玉說:“是的!讓我給你介紹介紹。”因回過頭對露沙道:“這位是陳劍卿先生。”又向陳先生道:“這位是露沙女士。”彼此相見過,便到火車站上等車。玲玉問道:“陳先生的行李都安置了嗎?”劍卿道:“已都托付一個朋友了,我們便可一直到上海暢談竟日呢!”玲玉默默無言,低頭含笑,把一塊絹帕疊來疊去。露沙隻聽劍卿縷述歐美的風俗人情。不久到了上海,露沙托故走了,玲玉和劍卿到半淞園去。到了晚上,玲玉仍回到露沙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回蘇州。

過了幾天,玲玉寄來一封信,邀露沙北上。這時候已經是八月的天氣,風涼露冷,黃花遍地,她們乘八月初三早車北上。在路上玲玉告訴露沙,這次劍卿向她求婚,已經不能再堅持了。現在已雙方求家庭的通過,露沙因問她劍卿離婚的手續已辦沒有。玲玉說:“據劍卿說,已不成問題,因為那個女子已經有信應允他。不過她的家人故意為難,但婚姻本是兩方同意的結合,豈容第三者出來勉強,並且那個女子已經到英國留學去了。……不過我總覺得有些對不住那個女子罷了!”露沙沉吟道:“你倒沒什麼對不住她,不過劍卿據什麼條件一定要和這女子離婚呢?”玲玉道:“因為他們訂婚的時候,並不是直接的,其間曾經第三者的介紹,而那個介紹人又不忠實,後來被劍卿知道了,當時氣得要死,立刻寫信回家,要求家裏替他離婚,而他的家庭很頑固,去信責備了他一頓。他想來想去沒有辦法,隻有自己出馬,當時寫了一封信給那個女子,陳說利害。那個女子倒也明白,很爽快就答應了他,並且寫了一封信給她的家人,意思是說,婚姻大事,本應由兩個男女自己做主,父母所不能強逼,現在劍卿既覺得和她不對,當然中他離異等語。不過她的家人,十分不快,一定不肯把訂婚的憑證退還,所以前此劍卿向我求婚,我都不肯答應。……但是這次他再三地哀求,我真無法了,隻得答應了他。好在我們都有事業的安慰,對於這些事都可隨便。”露沙點頭道:“人世的禍福正不可定,能遊戲人間也未嚐不是上策呢?”

玲玉同露沙到北京之後,就在中學裏擔任些鍾點,這時她們已經都畢業了。雲青、宗瑩、露沙、玲玉都在北京,隻有蓮裳到天津女學校教書去了。蓮裳在天津認識了一個姓張的青年,不久他們便發生了戀愛,在今年十月十號結婚,她們因約齊一同到天津去參與盛典。

蓮裳隨遇而安的天性,所以無論處什麼環境,她都覺得很快活。結婚這一天,她穿著天邊彩霞織就的裙衫,披著秋天白雲網成的軟綃,手裏捧著滿蓄著愛情的玫瑰花,低眉凝容,站在禮堂的中間。男女來賓有的嘖嘖讚好,有的批評她的衣飾。隻有玲玉、宗瑩、雲青、露沙四個人,站在蓮裳的身旁,默默無言。仿佛蓮裳是勝利者的所有品,現在已被勝利者從她們手裏奪去一般,從此以後,往事便都不堪回憶!海濱的聯袂倩影,現在已少了一個。月夜的花魂不能再聽見她們五個人一齊的歌聲。她們越思量越傷心,露沙更覺不能支持,不到婚禮完她便悄悄地走了,回到旅館裏傷感了半天,直至玲玉她們回來了,她兀自淚痕不幹,到第二天清早便都回到北京了。

從天津回來以後,露沙的態度,再見消沉了。終日悶悶不語,玲玉和雲青常常勸她到公園散心去,露沙隻是搖頭拒絕。人們每提到宗瑩,她便淚盈眼簾,淒楚萬狀!有一天晚上,月色如水,幽景絕勝,雲青打電話邀她家裏談話,她勉強打起精神,坐了車子,不到一刻鍾就到了。這時雲青正在她家土山上一塊雲母石上坐著,露沙因也上了山,並肩坐在那塊長方石上。雲青說:“今夜月色真好,本打算約玲玉、宗瑩,我們四個人清談竟夜,可恨劍卿和師旭把她們倆絆住了不能來——想想朋友真沒交頭,起初情感濃摯,真是相依為命,到了結果,一個一個都風流雲散了,回想往事,隻恨多餘!怪不得我妹妹常笑我傻。我真是太相信人了!”露沙說:“世界上的事情,本來不過爾爾,相信人,結果固然不免孤零之苦,就是不相信人,何嚐不是依然感到世界的孤寂呢?總而言之,求安慰於善變化的人類,終是不可靠的,我們還是早些覺悟,求慰於自己吧!”露沙說完不禁心酸,對月怔望,雲青也覺得十分淒楚,歇了半天,才歎道:“從前玲玉老對我說,‘同性的愛和異性的愛是沒有分別的’。那時我曾駁她這話不對,她還氣得哭了,現在怎麼樣呢?”露沙說:“何止玲玉如此?便是宗瑩最近還有信對我說‘十年以後同退隱於西子湖畔’呢!哪一句是可能的話,若果都相信她們的話,我們的後路隻有失望而自殺罷了!”

她們直談到夜深更靜,仍不想睡。後來雲青的母親出來招呼她們去睡,她們才勉強進去睡了。

露沙從失望的經驗裏,得到更孤僻的念頭,便是對於最信仰的梓青,也覺淡漠多了。這一天正是星期六,七點多鍾的時候,梓青打電話來邀她看電影,她竟拒絕不去,梓青覺得她的態度很奇怪。當時沒說什麼,第二天來了一封信道:

露沙:

我在世界上永遠是孤零的嗬!人類真正太慘刻了!任我流涸了淚泉,任我粉碎了心肝,也沒有一個人肯為我叫一聲可憐!更沒有人為我灑一滴半滴的同情之淚!便是我向日視為一線的光明,眼見得也是暗淡無光了!唉!露沙!若果你肯明明白白告訴我說“前頭沒有路了”,那麼我決不再向前多走一步,任這一錢不值的軀殼,隨萬丈飛瀑而去也好,並頹岩而同墮於千仞之深淵也好,到那時我一切顧不得了。就是殘苛的人類,打著得勝鼓宣布凱旋,我也隻得任他了……唉!心亂不能更續,順祝康健!

梓青

露沙看完這封信,心裏就像萬弩齊發,痛不可忍,伏在枕上嗚咽悲哭。一麵自恨自己太怯弱了,人世的謎始終打不破;一麵又覺得對不住梓青,使他傷感到這步田地。智情交戰,苦苦不休,但她天性本富於感情,至於平日故為曠達的主張,隻不過一種無可奈何的呻吟。到了這種關頭,自然仍要為情所勝了,況她生平主張精神的生活。她有一次給蓮裳一封信,裏頭有一段說:

“許多聰明人都勸我說,‘以你的地位和能力,在社會上很有發展的機會,為什麼做繭自束呢’?這話出於好意者的口裏,我當然是感激他,但是一方我卻不能不怪他,太不諒人了!……如果人類生活在世界上,隻有吃飯、穿衣服兩件事,那麼我早就葬身狂浪怒濤裏了,豈有今日?……我覺得婉轉因物,為世所稱,倒不如行我所適,永垂罵名呢?幹枯的世界,除了精神上不可製止情的慰安外,還有別的可滋生趣嗎?……”

露沙的誌趣,既然是如此,那麼對於梓青十二分懇摯的態度,能不動心嗎?當時拭幹了淚痕,忙寫了一封信,安慰梓青道:

梓青:

你的來信,使我不忍卒讀!我自己已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何忍再拉你同入旋渦?所以我幾次三番,想使你覺悟,舍了這九死一生的前途,另找生路,誰知你竟誤會我的意思,說出那些痛心話來!唉!我真無以對你嗬!我也知道世界最可寶貴,就是能彼此諒解的知己,我在世上混了二十餘年,不遇見你,固然是遺憾千古,既遇見你,也未嚐不是夙孽呢?……其實我生平是講精神生活的,形跡的關係有無,都不成問題,不過世人太苛毒了!對於我們這種的行徑,排斥不遺餘力,以為這便是大逆不道,含沙射影,使人難堪,而我們又都是好強的人,誰能忍此?因而我的態度常常若離若即,並非對你信不過,誰知竟使你增無限苦楚。唉!我除向你誠懇地求恕外,還有什麼話可說!願你自己保重吧!何苦自戕過甚呢?祝你精神愉快!

露沙

梓青接到信後,又到學校去會露沙,見麵時,露沙忽觸起前情,不禁心酸,淚水滴了下來,但怕梓青看見,故意轉過臉去,忍了半天,才慢慢抬起頭來。梓青見了這種神情,也覺十分淒楚,因此相對默默,一刻鍾裏一句話也沒有。後來還是露沙問道:“你才從家裏來嗎?這幾天蔚然有信沒有?”梓青答道:“我今天一早就出門找人去了,此刻從於農那裏來,蔚然有信給於農,我這裏有兩三個禮拜沒接到他的信了。”露沙又問道:“蔚然的信說些什麼?”梓青道:“聽於農說,蔚然前兩個星期,接到雲青的信,(知道雲青)拒絕他的要求後,苦悶到極點了,每天隻是拚命地喝酒。醉後必痛哭,事情更是不能做,而他的家裏,因為隻有他一個獨子,很希望早些結婚,因催促他向他方麵進行,究竟怎麼樣還說不定呢!不過他精神的創傷也就夠了。……雲青那方麵,你不能再想法疏通嗎?”

“這事真有些難辦,雲青又何嚐不苦痛?但她寧願眼淚向心裏流,也絕不肯和父母說一句硬話。至於她的父母又不會十分了解她,以為她既不提起,自然並不是非蔚然不嫁。那麼拿一般的眼光,來衡量蔚然這種沒有權術的人,自難入他們的眼,又怎麼知道雲青對他的人格十分信仰呢?我見這事,蔚然能放下,仍是放下吧!人壽幾何?容得多少折磨?”

梓青聽見露沙的一席話,點頭道:“其實雲青也太懦弱了!她若肯稍微奮鬥一點兒,這事自可成功……如果她是堅持不肯,我想還勸蔚然另外想法子吧!不然怎麼了呢?”說到這裏,便停頓住了,後來梓青又向露沙說:“……你的信我還沒複你……都是我對不住你,請你不要再想吧!”說到這裏眼圈又紅了。露沙說:“不必再提了,總之,不是冤家不對頭!……你明天若有工夫,打電話給我,我們或者出去玩,免得悶著難受。”梓青道:“好!我明天打電話給你,現在不早了,我就走吧。”說著站起來走了。露沙送他到門口,又回學校看書去了。

宗瑩本來打算在中秋節結婚,因為預備來不及,現在改在年底了。而師旭信仿佛是急不可待,每日下午都在宗瑩家裏直談到晚上十點,才肯回去,有時和宗瑩攜手於公園的蒼鬆蔭下,有時聯舞於北京飯店跳舞場裏,早把露沙和雲青諸人丟在腦後了。有時遇到,宗瑩必縷縷述說某某夫人請宴會,某某先生請看電影,簡直忙極了,把昔日所談的求學著書的話,一概收起。露沙見了她這種情形,更覺格格不入。有時覺得實在忍不住了,因苦笑對宗瑩說:“我希望你在快樂的時候,不要忘了你的前途吧!”宗瑩聽了這話,似乎很能感動她。但她確不肯認她自己的行動是改了前態,她必定說:“我每天下午還要念兩點鍾英文呢!”露沙不願多說,不過對於宗瑩的情感,一天淡似一天,從前一刻不離的態度,現在竟弄到兩三個星期不見麵,縱見了麵也是相對默默,甚至於更引起露沙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