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瑩結婚的前一天晚上,露沙在她家裏住下,宗瑩自己繡了一對枕頭,還差一點兒不曾完工,露沙本不喜歡做這種瑣碎的事,但因為宗瑩的緣故,努力替她繡了兩個玫瑰花瓣。這一夜她們家裏的人忙極了,並且還來了許多親戚,來看她試妝的,露沙嫌煩,一個人坐在她父親的書房,替她做枕頭。後來她父親走了進來,和她談話之間,曾歎道:“宗瑩真沒福氣嗬!我替她找一個很好的丈夫她不要,唉!若果你們學校的人,有和那個姓祝的結婚,真是幸福!不但學問好,而且手腕極靈敏,將來一定可以大闊的。……他待宗瑩也不算薄了,誰知宗瑩竟看不上他!”露沙不好回答什麼,隻是含笑唯諾而已。等了些時她父親出去了,宗瑩打發老媽子來請露沙吃飯。露沙放下針線,隨老媽子到了堂房,許多豔裝麗服的女客,早都坐在那裏,露沙對大家微微點頭招呼了,便和宗瑩坐一處。這時宗瑩收拾得額覆鬈發,凸凹如水上波紋,耳垂明璫,燦爛與燈光爭耀,身上穿著玫瑰紫的緞袍,手上戴著訂婚的鑽石戒指,銳光四射。露沙對她不住地端詳,覺得宗瑩變了一個人。從前在學校時,仿佛是水上沙鷗,活潑清爽。今天卻像籠裏鸚鵡,毫無生氣,板板地坐在那裏,任人凝視,任人取笑,她隻低眉默默,陪著那些釵光鬢影的女客們吃完飯。她母親來替她把結婚時要穿的禮服一齊換上。祖宗神位前麵點起香燭,鋪上一塊大紅氈子。叫人扶著宗瑩向上叩了三個頭。後來她的姑母們,又把她父母請出來,宗瑩也照樣叩了三個頭。其餘別的親戚們也都依次拜過,又把她扶到屋裏坐著。露沙看了這種情形,好像宗瑩明天就是另外一個人了,從前的宗瑩已經告一結束,又見她的父母都淒淒悲傷,更禁不住心酸,但人前不好落淚,仍舊獨自跑到書房去,痛痛快快流了半天眼淚。後來客人都散了,宗瑩來找她去睡覺。她走進屋子,一言不發,忙忙脫了外頭衣服,上床臉向裏睡下。宗瑩此時也覺得有些淒惶,也是一言不發地睡下,其實各有各的心事,這一夜何曾睡得著。第二天天才朦朧,露沙回過臉來,看見宗瑩己醒。她似醉非醉,似哭非哭地道:“宗瑩!從此大事定了!”說著涕淚交流。宗瑩也覺得“從此大事定了”的一句話,十分傷心,不免伏枕嗚咽。後來還是露沙怕宗瑩的母親忌諱,忙忙勸住宗瑩。到七點鍾大家全都起來了,忙忙地收拾這個,尋找那個,亂個不休。到十二點鍾,迎親的軍樂已經來了,那種悲壯的聲調,更覺得人肝腸裂碎。露沙等宗瑩都妝飾好了,握著她的手說:“宗瑩!願你前途如意!我現在回去了,禮堂上沒有什麼意思,我打算不去,等過兩天我再來看你吧!”宗瑩隻低低應了一聲,眼圈已經紅潤了,露沙不敢回頭,一直走了。
露沙回到家裏,懨懨似病,飲食不進,悶悶睡了兩天。有一天早起家裏忽來一紙電報,說她母親病重,叫她即刻回去。露沙拿著電報,又急又怕,全身的血脈,差不多都凝住了,隻覺寒戰難禁。打算立刻就走,但火車已開過了,隻得等第二天的早車。但這一下半天的光陰,真比一年還難挨。盼來盼去,太陽總不離樹梢頭,再一想這兩天一夜的旅程,不獨淒寂難當,更怕趕不上與慈母一麵,疑怕到這裏,心頭陣陣酸楚,早知如此,今年就不當北來?
好容易到了黃昏。宗瑩和雲青都聞信來安慰她,不過人到真正憂傷的時候,安慰決不生效果,並且相形之下,更觸起自己的傷心來。
夜深了,她們都回去,露沙獨自睡在床上,思前想後,記得她這次離家時,母親十分不願意,臨走的那天早起,還親自替她收拾東西,叮囑她早些回來。——如果有意外之變,將怎樣?她越思量越淒楚!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匆匆上了火車。蓮裳這時也在北京,她到車站送她,蓮裳黯然的神情,使露沙陡懷起距此兩年前的事情。那天正是夜月如水的時候,她到蓮裳家裏,問候她母親的病,誰知那時她母親正斷了氣。蓮裳投在她懷裏,哀哀地哭道:“我從今以後沒有母親了!”嗬!那時的淒苦,已足使她淚落聲咽。今若不幸,也遭此境遇,將怎麼辦?覺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可憐,七歲時死了父親,全靠阿母保育教養。有缺憾的生命樹,才能長成到如今,現在不幸的消息,又臨到頭上。……若果再沒有母親,伶仃的身世,還有什麼勇氣和生命的阻礙爭鬥呢?她越想越可怕,禁不住握著蓮裳的手,嗚咽痛哭。蓮裳見景傷情,也不免懷母陪淚,但她還極誠摯地安慰她說:“你不要傷心,伯母的病或者等你到家已經好了,也說不定……並且這一路上,你獨自一個,更須自己保重,倘若急出病來,豈不更使伯母懸心嗎?”露沙這時卻不過蓮裳的情,遂極力忍住悲聲。
後來雲青和永誠表妹都來了。露沙見了她們,更由不得傷心,想每回南旋的時候,雖說和她們總不免有惜別的意思,但因抱著極大的希望——依依於阿母時下,同兄嫂、妹妹等圍繞於阿母膝前如何的快活,自然便把離愁淡忘了,旅程也不覺淒苦了。但這一次回去,她總覺得前途極可怕,恨不得立時飛到阿母麵前。而那可恨的火車,偏偏遲遲不開,等了好久,才聽鈴響,送客的人紛紛下車,宗瑩、蓮裳她們也都和她握手言別,她更覺自己伶仃得可憐,不免又流下淚來。
在車上隻是昏昏懨懨,好容易盼到天黑,又盼天亮,念到阿母病重,就如墮身深淵,渾身起粟,淚落不止。
不久車子到了江邊,她獨自下了車,隻覺渾身疲軟,飄飄忽忽上了渡船。在江裏時,江風尖厲,她的神誌略覺清爽,但望著那奔騰的江浪,隻覺到自己前途的孤零和驚怕。唉!上帝!若果這時明白指示她母親已經不在人間了,她一定要借著這海浪綴成的天梯,去尋她母親去……
過了江,上了滬寧車,再有六七個鍾頭到家了,心裏似乎有些希望,但是驚懼的程度更加甚了,她想她到家時,或者阿母已經不能說話了,她心裏要怎樣的難受?……但她又想上帝或不至如此絕人——病是很平常的事,何至於一病不起呢?
那天的車偏偏又誤點了,到上海已經十二點半鍾,她急急坐上車奔回家去。離家門不遠了,而急迫和憂疑的程度也逐層加增,隻有極力噓氣,使她的呼吸不至壅塞。車子將轉彎了,家門可以遙遙望見,母親所住的屋子,樓窗緊閉,燈火全熄,再一看那兩扇黑門上,糊著雪白的喪紙。她這時一驚,隻見眼前一黑,便昏暈在車上了,過了五分鍾才清醒過來。等不得開門,她已失聲痛哭了。等到哥哥出來開門時,麻衣如雪,涕淚交下,她無力地撲在靈前,哀哀喚母,但是桐棺三寸,已隔人天。露沙在靈前,哭了一夜,第二天更不支,竟寒熱交作臥病一星期,才漸漸好了。
露沙在母親的靈前守了一個月,每天對著阿母的遺照痛哭,朋友們來函勸慰,更提起她的傷心。她想她自己現在更沒牽掛了,把從前朋友們寫的信,都從書箱裏拿出來,一封封看過,然後點起一把火燒了。覺得眼前空明,心底幹淨。並且決心任造物的播弄,對於身體毫不保重,生死的關頭,已經打破。有一天夜裏她夢見她的母親來了。仿佛記起她母親己死,痛哭起來,自己從夢中驚醒。掀開帳子一看,星月依稀,四境淒寂,悄悄下了床,把電燈燃起,對著母親的照像又痛哭了一場,然後含淚寫了一封信給梓青道:
梓青:
可憐無父之兒複抱喪母之恨,蒼天何極,絕人至此——清夜挑燈,血淚沾襟矣!
人生朝露,而憂患偏多,自念身世,愴懷無限,阿母死後,益少生趣。沙非敢與造物者抗,似雨後梨花,不禁摧殘,後此作何結局,殊不可知耳!
目下喪事已楚,友輩頻速北上,沙亦不願久居此地,蓋觸景傷情,悲愁益不勝也!梓青來函,責以大義,高誼可感。唯沙經此折磨,灰冷之心,有無複燃之望,實不敢必。此後唯漂泊天涯,消沉以終身,誰複有心與利祿征逐,隨世俗浮沉哉!望梓青勿複念我,好自努力可也。
沙已決明旦行矣。申江雲樹,不堪回首,嗟乎?冥冥天道,安可論哉?……
露沙寫完信後,天已發亮。因把行李略略檢查清楚,她的哥哥、妹妹都到車站送她。臨行淒涼,較昔更甚,大家灑淚而別。露沙到京時,雲青曾到車站接她,並且告訴她,宗瑩結婚後不到一個月,便患重病,現在住在醫院裏。露沙覺得人生真太無聊了!黃金時代已過,現在好像秋後草木,隻有飄零罷了!
玲玉這時在上海,來信說半年以內就要結婚,露沙接信後,不像此前對於宗瑩、蓮裳那種動心了,隻是淡淡寫了一封賀她成功的信。這時露沙昔日的朋友,一個個都星散了。北京隻剩了一個雲青和久病的宗瑩,至於孤雲和蘭馨,雖也在北京,但露沙輕易不和她們見麵,所以她最近的生活,除了每天到學校裏上課外,回來隻有昏睡。她這時住在舅舅家裏,表妹們看見她這樣,都覺得很可憂的。想盡種種方法,來安慰她,不但不能止她的愁,而且每一提起,她更要痛哭。她的表妹知道她和梓青極好,恐怕能安慰她的隻是他了,因給梓青寫了一封信道:
梓青先生:
我很冒昧給你寫信,你一定很奇怪吧?你知道我表姊近來的狀況怎樣嗎?她自從我姑母死後,更比從前沉默了!每天的枕頭上的淚痕,總是不幹的!我們再三地勸慰,終無益於事,而她的身體本來不好,哪經得起此種的殷憂呢?你是她很好的朋友,能不能想個法子安慰她?我盼望你早些北來,或者可稍煞她的悲懷!
我們一家人,都為她擔憂,因為她向來對於人世多抱悲觀,今更經此大故,難保沒有意外的事情發生。……要說起她,也實在可憐,她自幼所遇見的事,已經很使她感覺世界的冷苛,現在母親又棄她而去,一個人四海漂泊,再有勇氣的人,也不禁要誌餒心灰嗬!你有方法轉移她的人生觀嗎?盼望得很,再談吧!此祝康樂!
露沙的表妹上
露沙這一天早起,覺得頭腦十分沉悶,因走到院子裏站了半晌,才要到屋裏去梳頭,聽差的忽進來告訴她說,有一個姓朱的來訪。她想了半天,不知道是誰,走到客廳,看見一個女子,麵上微麻,但神情眼熟得很,好像見過似的,凝視了半天,才駭然問道:“你是心悟嗎?我們三年多不見了!……你從哪裏來?前些日子竹蓀有信來,說你去年出天花,很危險,現在都康全了?”心悟黯然道:“人事真不可料,我想不到活到二十幾歲,還免不了出這場天災,我早想寫信給你,但我自病後心情灰冷,每逢提筆寫信,就要觸動我的傷感。人們都以為我病好了,來稱賀我!其實能在那時死了,比這樣活著強得多呢!”露沙說:“災病是人生難免的,好了自然值得稱賀,你為什麼說出這種短氣的話來?”心悟被露沙這麼一問,仿佛受了極大的刺激般,低頭哽咽,歇了半天,她才說:“我這病已經斷送了我夢想的前途,還有什麼生趣?”露沙不明白她的意思,隻為不過她一時的感觸,不願多說,因用別的話岔開,談了些江浙的風俗,心悟也就走了。
過了幾天,蘭馨來談,忽問露沙說:“你知道你朋友朱心悟已經解除婚約了嗎?”露沙驚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怪道那天她那樣情形呢!”蘭馨因問什麼情形,露沙把當日的談話告訴她。蘭馨歎道:“做人真是苦多樂少,像心悟那樣好的人,竟落到這步田地?真算可憐!心悟前年和一個青年叫王文義的訂婚,兩個人感情極好,已經結婚有期,不幸心悟忽然出起天花來,病勢十分沉重,直病了四個多月才好。好了之後臉上便落了許多麻點,其實這也算不得什麼,偏偏心悟古怪心腸,她說:‘男子娶妻,沒一個不講究容貌的,王文義當日再三向她求婚,也不過因愛她的貌,現在貌既殘缺,還有什麼可說,王文義縱不好意思提出退婚的話,而他的家人已經有閑話了。與其結婚後使王文義不滿意,倒不如先自己退婚呢!’心悟這種的主張發表後,她的哥哥曾勸止她,無奈她執意不肯,無法隻得照她的話辦了。王文義起初也不肯答應,後來經不起家人的勸告,也就答應了。離婚之後心悟雖然達到目的,但從此她便存心逃世,現在她哥哥姊妹們都極力勸她。將來怎麼樣,還說不定呢!”蘭馨說完了,露沙道:“怎麼年來竟是這些使人傷心的消息嗬!心悟從前和我在中學同校時,是個極活潑勇進的人,現在隻落得這種結果,唉!前途茫茫,怎能不使人望而生畏!”不久蘭馨走了。露沙正要去看心悟,郵差忽送來一封信,是梓青寄的。她拆開看道:
露沙:
你真忍決心自戕嗎?固然世界上的人都是殘忍的,但是你要想到被造物所播弄的,不止你一個人嗬,你縱不愛惜自己,也當為那同病的人,稍留餘地!你若絕決而去,那同病者豈不更感孤零嗎?
露沙!我唯有自恨自傷,沒有能力使你減少悲懷,但是你曾應許我做你唯一的知己,那麼你到極悲痛的時候,也應為我設想,若果你竟自絕其生路,我的良心當受何種酷責?唉!露沙!在形式上,我固沒有資格來把你孤寂的生活變熱鬧了,而在精神上,我極誠懇地求你容納我,把我火熱的心魂,伴著你蕭條空漠的心田,使她開出燦爛生趣的花,我縱因此而受任何苦楚,都不覺悔的。露沙!你應允我吧!
我到京已兩日,但事忙不能立時來會你,明天下午我一定到你家裏來,請你不要出去。別的麵談,祝你快活!
梓青
露沙看過信後,不免又傷感了一番,但覺得梓青待她十分誠懇,心裏安慰許多。第二天梓青來看她,又勸她好些話,並拉她到公園散步,露沙十分感激他,因對梓青道:“我此後的幾月,隻是為你而生!”梓青極受感動,一方麵覺得露沙引自己為知己,是極榮幸的,但一方麵想到那不如意的婚姻,又萬感叢集,明知若無這層阻礙,向露沙求婚,一定可操左券,現在竟不能。有一次他曾向露沙微露要和他妻子離婚的意思,露沙淒然勸道:“身為女子,已經不幸!若再被人離棄,還有生路嗎?況且因為我的緣故,我更何心?所謂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不但我自己的良心無以自容,就是你也有些過不去……不過我們相知相諒,到這步田地,申言絕交,自然是矯情。好在我生平主張精神生活,我們雖無形式的結合,而兩心相印,已可得到不少安慰。況且我是劫後餘灰,絕無心情,因結婚而委身他人,若果天不絕我們,我們能因相愛之故,在人類海裏,翻起一堆巨浪,也就足以自豪了!”梓青聽了這話,雖極相信露沙是出於真誠,但總覺得是美中不足,仍不免時時悵惘。
過了幾個月,蔚然從上海寄來一張紅帖,說他已與某女士訂婚了,這帖子一共是兩張,一張是請她轉寄給雲青的,雲青接到帖子以後,曾作了一首詩賀蔚然道:
燕語鶯歌,
不是讚美春光嬌好,
是賀你們好事成功了!
祝你們前途如花之燦爛!
謝你們釋了我的重擔!
雲青自得到蔚然訂婚消息後,轉比從前覺得安適了,每天努力讀書,閑的時候,就陪著母親談話,或教弟妹識字,一切的交遊都謝絕了,便是露沙也不常見。有時到醫院看看宗瑩的病,宗瑩病後,不但身體孱弱,精神更加委靡,她曾對露沙說:“我病若好了,一定極力行樂,人壽幾何?並且像我這場大病,不死也是僥幸!還有什麼心和世奮鬥呢?”露沙見她這種消沉,雖有淒楚,也沒什麼話可說。
過了半年宗瑩病雖好了,但已生了一個小孩子,更不能出來服務了,這時雲青全家要回南。雲青在北京讀書,本可不回去,但因她的弟妹都在外國求學,母親在家無人侍奉,所以她決計回去。當臨走的前一天,露沙約她在公園話別。她們到公園時才七點鍾,露沙揀了海棠蔭下的一個茶座,邀雲青坐下。這時園裏遊人稀少,晨氣清新,一個小女娃,披著滿肩柔發,穿著一件洋式水紅色的衣服,露出兩個雪白的膝蓋,沿著荷池,跑來跑去,後來蹲在草地上,采了一大堆狗尾巴草,隨身坐在碧綠的草上,低頭凝神編玩意兒。露沙對著她怔怔出神,雲青也仰頭向天上之行雲望著,如此靜默了好久,雲青才說:“今天蘭馨原也說來的,怎麼還不見到?”露沙說:“時候還早,再等些時大概就來了。……我們先談我們的吧!”雲青道:“我這次回去以後,不知我們什麼時候再見呢?”露沙說:“我總希望你暑假後再來!不然你一個人回到孤僻的家鄉,固然可以遠世慮,但生氣未免太消沉了!”雲青淒然道:“反正做人是消磨歲月,北京的政局如此,學校的生活也是不安定,而且世途多難,我們又不慣與人征逐,倒不如回到鄉下,還可以享一點兒清閑之福。閉門讀書也未嚐不是人生樂事!”她說到這裏,忽然頓住,想了想又問露沙道:“你此後的計劃怎樣?”露沙道:“我想這一年以內,大約還是不離北京,一方麵仍理我教員的生涯,一方麵還想念點兒書,一年以後若有機會,打算到瑞士走走;總而言之,我現在是赤條條無牽掛了。做得好呢,無妨繼續下去,不好呢,到無路可走的時候,碧玉宮中,就是我的歸局了。”雲青聽了這話,露出很悲涼的神氣歎道:“真想不到人事變幻到如此地步,兩年前我們都是活潑極的小孩子,現在嫁的嫁,走的走,再想一同在海邊上遊樂,真是做夢。現在蓮裳、玲玉、宗瑩都已有結果,我們前途茫茫,還不知如何呢?……我大約總是為家庭犧牲了。”露沙插言道:“還不至如是吧!你縱有這心,你家人也未必容你如此。”雲青道:“那倒不成問題,隻要我不點頭,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露沙道:“人生行樂罷了,也何必過於自苦!”雲青道:“我並不是自苦……不過我既已經過一番磨折,對於情愛的路途,已覺可怕,還有什麼興趣再另外做起?……昨天我到叔叔家裏,他曾勸我研究佛經,我覺得很好,將來回家鄉後,一切交遊都把它謝絕,隻一心一意讀書自娛,至於外麵的事,一概不願聞問。若果你們到南方的時候,有興來找我,我們便可在堤邊垂釣,月下吹簫,享受清雅的樂趣,若有興致,做些詩歌,不求人知,隻圖自娛。至於對社會的貢獻,也隻看機會許我否,一時尚且不能決定。”
她們正談到這裏,蘭馨來了,大家又重新入座。蘭馨說:“我今天早起有些頭昏,所以來遲!你們談些什麼?”雲青說:“反正不過說些牢騷悲抑的話。”蘭馨道:“本來世界上就沒有不牢騷的人,何怪人們愛說牢騷話!……但是我比你們更牢騷呢!你知道嗎?我昨天又和孤雲生了一大場氣。孤雲的脾氣可算古怪透了。幸虧是我的性子,能處處俯就她,才能維持這三年半的交誼,若是遇見露沙,恐怕早就和她絕交了!”雲青道:“你們昨天到底為什麼事生氣昵?”蘭馨歎道:“提起來又可笑又可氣,昨天我有一個親戚,從南邊來,我請他到館子吃飯。我就打電話邀孤雲來,因為我這親戚,和孤雲家裏也有來往,並且孤雲上次回南時也曾會過他,所以我就邀她來。誰知她在電話裏冷冷地道:‘我一個人不高興跑那麼遠去。’其實她家住在東城,到西城也並不遠,不過半點鍾就到了!——我就說:‘那麼我來找你一同去吧!’她也就答應了。後來我巴巴從西城跑到東城,陪她一齊來,我待她也就沒什麼對不住她了。誰知我到了她家,她仍是做出十分不耐煩的樣子說:‘這怪熱的天我真懶出去。’我說:‘今天還不大熱,好在路並不十分遠,一刻就到了。’她聽了這話才和我一同走了。到了飯館,她隻低頭看她的小說,問她吃什麼菜,她皺著眉頭道:‘隨便你們挑吧。’那麼我就挑了。吃完飯後,我們約好一齊到公園去。到了公園我們正在談笑,她忽然板起臉來說:‘我不耐煩在這裏老坐著,我要回去,你們在這裏暢談吧!’說完就立刻嚷著‘洋車!洋車’。我那親戚看見她這副神氣,很不好過,就說:‘時候也不早了,我們一齊回去吧。’孤雲說:‘不必!你們談得這麼高興,何必也回去呢?’我當時心裏十分難過,覺得很對不住我那親戚,使人家如此難堪!……一麵又覺得我真不值!我白和她交往以來,不知賠卻多少小心!在我不過覺得朋友要好,就當全始全終……並且我的脾氣,和人好了,就不願和人壞,她一點兒不肯原諒我,我想想真是痛心!當時我不好發作,隻得忍氣吞聲,把她招呼上車,別了我那親戚,回學校去。這一夜我簡直不曾睡覺,想起來就覺傷心,”她說到這裏,又對露沙說,“我真信你說的話,‘求人諒解是不容易的事’!我為她不知精神受多少痛楚呢!”
雲青道:“想不到孤雲竟怪僻到這步田地。”露沙道:“其實這種朋友絕交了也罷!……一個人最難堪的是強不合而為合,你們這種的勉強維持,兩方都感苦痛,究竟何苦來?”
蘭馨沉思半天道:“我從此也要學露沙了!……不管人們怎麼樣,我隻求我心之所適,再不輕易交朋友了。雲青走後可談的人,除了你(向露沙說)也沒有別人,我倒要關起門來,求慰安於文字中。與人們交接,真是苦多樂少呢!”雲青道:“世事本來是如此,無論什麼事,想到究竟都是沒意思的。”
她們說到這裏,看看時候已不早,因一齊到“來今雨軒”吃飯。飯後雲青回家,收拾行裝,露沙、蘭馨和她約好了,第二天下午三點鍾車站見麵,也就回去了。
雲青走後,露沙更覺得無聊,幸喜這時梓青尚在北京,到苦悶時,或者打電話約他來談,或者一同出去看電影。這時學校已放了暑假,露沙更閑了,和梓青見麵的機會很多。外麵好造謠言的人,就說她和梓青不久要結婚,並且說露沙的前途很危險,這話傳到露沙耳裏,十分不快,因寫一封信給梓青說:
梓青:
吾輩夙以坦白自勉,結果竟為人所疑,黑白倒置,能無悵悵!其實此未始非我輩自苦,何必過尊重不負責任之人言,使彼喜含毒噴人者,得逞其伎倆,弄其狡獪哉?
沙履世未久,而懷懼已深!覺人心險惡,甚於蛇蠍!地球雖大,竟無我輩容身之地,欲求自全,隻有去此濁世,同歸於極樂世界耳!唉!傷哉!
沙連日心緒惡劣,蓋人言嘖嘖,受之難堪!不知梓青亦有所聞否?世途多艱,吾輩將奈何?沙怯懦勝人,何況刺激頻仍,脆弱之心房,有不堪更受驚震之憂矣!梓青其何以慰我?臨楮淒惶,不盡欲言,順祝康健!
露沙上
梓青接到信後,除了極力安慰露沙外,亦無法製止人言。過了幾個月,梓青因友人之約,將要離開北京,但是他不願拋下露沙一個人,所以當未曾應招之前,和露沙商量了好幾次。露沙最初聽見他要走,不免覺得悵悵,當時和梓青默對至半點鍾之久,也不曾說出一句話來。後來回到家裏,獨自沉沉想了一夜,覺得若不叫梓青去,與他將來發展的機會,未免有礙,而且也對不起社會,想到這裏,一種激壯之情潮湧於心。第二天梓青來,露沙對他說:“你到南邊去的事情,你就決定了吧!我覺得這個機會,很可以施展你生平的抱負……至於我們暫時的分別,很算不了什麼,況我們的愛情也當有所寄托,若徒徒相守,不但日久生厭,而且也不是我們的夙心。”梓青聽了這話,仍是猶疑不決道:“再說吧!能不去我還是不去。”露沙道:“你若不去,你就未免太不諒解我了!”說著淒然欲泣,梓青這才說:“我去就是了!你不要難受吧!”露沙這才轉悲為喜,和他談些別後怎樣消遣,並約年假時梓青到北京來。他們直談到日暮才別。
雲青回家以後曾來信告訴露沙,她近來生活十分清靜,並且已開始研究佛經了,出世之想較前更甚,將來當買田造廬於山清水秀的地方,侍奉老母,教導弟妹,十分快樂。露沙聽見這個消息,也很覺得喜慰,不過想到雲青所以能達到這種的目的,因為她有母親,得把全副的心情,都寄托在母親的愛裏,若果也像自己這樣飄零的身世……便怎麼樣?她想到這裏不禁又傷感起來。
有一天露沙正在書房,看《茶花女遺事》,忽接到雲青的來信,裏頭附著一篇小說。露沙打開一看,見題目是《消沉的夜》,其內容是:
隻見慘綠色的光華,充滿著寂寞的小園,西北角的榕樹上,宿著啼血的杜鵑,淒淒哀鳴,樹陰下坐著個年約二十三四的女郎,凝神仰首。那時正是暮春時節,落花亂瓣,在清光下飛舞,微風吹皺了一池的碧水。那女郎沉默了半晌,忽輕輕歎了一口氣,把身上的花瓣輕輕拂拭了,走到池旁,照見自己消瘦的容顏,不覺吃了一驚,暗暗歎道:“原來已憔悴到這步田地!”她如悲如怨,倚著池旁的樹幹出神,迷忽間,仿佛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青年,對她苦笑,似乎說:“我赤裸裸的心,已經被你拿去了,現在你竟耍弄了我!唉!”那女郎這時心裏一痛,睜眼一看,原來不是什麼青年,隻是那兩竿翠竹,臨風搖擺罷了。
這時月色已到中天,春寒兀自威淩逼人,她便慢慢踱進屋裏去了。屋裏的月光,一樣的清涼如水,她便擁衣睡下。朦朧之間,隻見一個女子,身披白絹,含笑對她招手,她便跟了去。走到一所樓房前,樓下屋窗內,燈光亮極,她細看屋裏,有一個青年的女子,背燈而坐,手裏正拿著一本書,側首凝神,好像聽她旁邊坐著的男子講什麼似的,她看那男子麵容極熟,就是那個瘦削身材的青年,她不免將耳朵靠在窗上細聽。隻聽那男子說:“……我早應當告訴你,我和那個女子交情的始末。她行止很端莊,性情很溫和,若果不是因為她家庭的固執,我們一定可以結婚了。……不過現在已是過去的事,我述說愛她的事實,你當不至怒我吧!”那青年說到這裏,回頭望著那女子,隻見那女子含笑無言……歇了半晌那女子才說:“我倒不怒你向我述說愛她的事實,我隻怒你為什麼不始終愛她呢?”那青年似露著悲涼的神情說:“事實上我固然不能永遠愛她,但在我的心裏,卻始終沒有忘了她呢!……”她聽到這裏,忽然想起那人,便是從前向她求婚的人,他所說女子,就是自己,不覺想起往事,心裏不免淒楚,因掩麵悲泣。忽見剛才引她來的白衣女郎,又來叫她道:“已往的事,悲傷無益,但你要知道許多青年男女的幸福,都被這戴紫金冠的魔鬼剝奪了!你看那不是他又來了!”她忙忙向那白衣女郎手指的地方看去,果見有一個青麵獠牙的惡鬼,戴著金碧輝煌的紫金冠。那金冠上有四個大宇是“禮教勝利”。她看到這裏,心裏一驚就醒了,原來是個夢,而自己正睡在床上,那消沉的夜已經將要完結了,東方已經發出青白色了。
露沙看完雲青這篇小說,知道她對蔚然仍未能忘情,不禁為她傷感,悶悶枯坐無心讀書。後來蘭馨來了,才把這事忘懷。蘭馨告訴她年假要回南方,問露沙去不去,露沙本和梓青約好,叫梓青年假北來,最近梓青有一封信說他事情太忙,一時放不下,希望露沙南來,因此露沙就答應蘭馨,和她一同南去。
到南方後,露沙回家。到父母的墳上祭掃一番,和兄妹盤桓幾天,就到蘇州看玲玉。玲玉的小家庭收拾得很好,露沙在她家裏住了一星期。後來梓青來找她,因又回到上海。
有一天下午,露沙和梓青在靜安寺路一帶散步,梓青對露沙說:“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不知肯答應我不?”露沙說:“你先說來再商量好了。”梓青說:“我們的事業,正在發軔之始,必要每個同誌集全力去做,才有成熟的希望,而我這半年試驗的結果,覺得能實心踏地做事的時候很少,這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懸懷於你……所以我想,我們總得想一個解決我們根本問題的方法,然後才能談到前途的事業。”露沙聽了這話,呻吟無言……最後隻說了一句:“我們從長計議吧!”梓青也不往下說去,不久他們回去了。
過了幾個月,雲青忽接到露沙一封信道:
雲青:
別後音書苦稀,隻緣心緒無聊,握管益增悵惘耳。前接來函,借悉雲青鄉居清適,欣慰無狀!沙自客臘南旋,依舊愁怨日多,歡樂時少,蓋飄萍無根,正未知來日作何結局也!時晤梓青,亦鬱悒不勝;唯沙生性爽宕,明知世路險峻,前途多難,而不甘躑躅歧路,抑鬱瘦死。前與梓青計劃竟日,幸已得解決之策,今為雲青陳之。
曩在京華沙不曾與雲青言乎?梓青與沙之情愛,成熟已久,若環境順適,早賦於飛矣,乃終因世俗之梗,夙願莫遂!沙與梓青非不能鏟除禮教之束縛,樹神聖情愛之旗幟,特人類殘苛已極,其毒焰足逼人至死!是可懼耳!
日前曾與梓青,同至吾輩昔遊之地,碧浪滔滔,風響淒淒,景色猶是,而人事已非,悵望舊遊,都作雨後梨花之飄零,不禁酸淚沾襟矣!
吾輩於海濱徘徊竟日,終相得一佳地,左繞白玉之洞,右臨清溪之流,中構小屋數間,足為吾輩退休之所,目下已備價購妥,隻待鳩工造廬,建成之日,即吾輩努力事業之始。以年來國事蜩螗,固為有心人所同悲。但吾輩則誌不斷,唯欲於此中留一愛情之紀念品,以慰此幹枯之人生,如果克成,當攜手言旋,同逍遙於海濱精廬;如終失敗,則於月光臨照之夜,同赴碧流,隨三閭大夫遊耳。今行有期矣,悠悠之命運,誠難預期,設吾輩卒不歸,則當留此廬以饗故人中之失意者。
宗瑩、玲玉、蓮裳諸友,不另作書,幸雲青為我達之。
此牘或即沙之絕筆,蓋事若不成,沙亦無心更勞楮墨以傷子之心也!臨書淒楚,不知所雲,諸維珍重不宣!
露沙書
雲青接到信後,不知是悲是愁,但覺世界上事情的結局,都極慘淡,那眼淚便不禁奪眶而出。當時就把露沙的信,抄了三份,寄給玲玉、宗瑩、蓮裳。過了一年,玲玉邀雲青到西湖避暑。秋天的時候,她們便繞道到從前舊遊的海濱,果然看見有一所很精致的房子,門額上寫著“海濱故人”四個字,不禁觸景傷情,想起露沙已一年不通音信了,到底也不知道是成是敗,屋邇人遠,徒深馳想,若果竟不歸來,留下這所房子,任人憑吊,也就太覺多事了!
她們在屋前屋後徘徊了半天,直到海上雲霧罩滿,天空星光閃爍,才灑淚而歸。臨去的一霎,雲青兀自歎道:“海濱故人!也不知何時才賦歸來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