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進步與變化,對富裕地區來說可能不算什麼,可對貧困的西海固而言,絕對可以用“巨大”兩字來形容。這期間,寧夏還做出了一件在扶貧史上具有曆史性影響的創新工程,這就是在寧夏人人都知道的“吊莊”移民。
然而,寧夏的扶貧之路並非那麼簡單,尤其是極度貧困的西海固一帶的脫貧攻堅之戰,可謂每一次前進之路,都如徒步上一次高高的六盤山……那滔滔東去的黃河之水因為地勢原因,無法灌至南部山區,黃河揚水工程雖被水利部門列入寧夏和西海固扶貧計劃的最重要的項目之中,水利專家錢正英為此不知白了多少頭發,但終未能在那個年代夢想成真。山地上掘井,即使下挖幾十米,甚至百米,水仍然難維人畜日常所需,更不用說澆地灌溉……
“四個現代化”的曆史車輪在滾滾向前,中國東部和南方的現代化建設令世界矚目,這些地區發生了巨大變化。此時,我國製訂了“八七”扶貧攻堅計劃:爭取用7年時間,到2000年,完成全國農村8000萬貧困人口的脫貧任務,並提出“不能把貧困人口帶到下個世紀”。
8000萬貧困人口的脫貧舉世矚目!能不能完成這一偉大任務,全世界都在關注中國的行動和做法。
“東西部結對子,進行對口支援!”鄧小平提出了一個戰略性的行動方案,從此真正吹響了人類曆史上最偉大的一場脫貧攻堅戰役的號角……
根據鄧小平同誌的意見和建議,中共中央、國務院於1996年9月23日至25日在北京召開了我黨曆史上規格最高的一次中央扶貧開發工作會議。會議的目的是統一全黨的認識,動員全社會的力量,加大扶貧開發的力度,為實現國家扶貧攻堅計劃作出具體部署。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國務院總理李鵬分別代表黨中央和國務院作了重要講話。中央根據當時國家的實際情況,提出到2000年年底基本解決我國農村貧困人口溫飽問題。按照那個時候的貧困標準,當時我國農村貧困人口為6500萬人,約占世界貧困人口的1\/20。
“今後五年扶貧任務不管多麼艱巨,時間多麼緊迫,也要下決心打贏這場攻堅戰,啃下這塊硬骨頭……”麵對僅有的5年時間,江澤民這樣說。他在此次會議上第一次將加快貧困地區的發展步伐、解決貧困農民的溫飽問題,上升到“關係國家長治久安的政治問題,是治國安邦的一件大事”這樣的國家戰略安全高度。
在之前,國務院已經製定出“八七”扶貧攻堅計劃,並確定了592個國家級貧困縣,其中寧夏有8個。中央扶貧工作會議實際上是落實這一攻堅計劃的動員會,也是第一次提出具有中國智慧和世界意義的中國方案,即從傳統的“輸血式扶貧”向“造血式扶貧”全麵邁進的全新行動。而這個中國方案,正如習近平同誌後來所言的那樣,它是“在世界上隻有我們黨和國家能夠做到,充分彰顯了我們的政治優勢和製度優勢”的人類偉大舉措。“江澤民同誌在此次扶貧大會上共提了四點,其中有兩點我至今仍能背出來。”馬振江隨後激情滿懷地給我背誦:“江澤民同誌說:‘堅持開發式扶貧的方針,增強貧困地區自我發展能力。由救濟式扶貧轉向開發式扶貧,是扶貧工作的重大改革,也是扶貧工作的一項基本方針。’他又說:‘發達地區對口支援貧困地區,是動員全社會力量扶貧的重要舉措。各經濟發達省市要作為一項政治任務,省主要領導同誌親自抓,切實抓出成效。要把幫扶任務落實到縣(區),落實到企業,明確目標任務,並作為考核工作的一項重要內容,不達到目標不脫鉤。’”馬振江說:“正是由於中央的部署,後來才有了我們寧夏與福建兩省區之間長達20多年的閩寧對口扶貧協作,以及它所盛開出的鮮豔花朵和豐碩成果。”
“我說領導啊,聽說北京方麵正對東部幾個較發達的省市與我們西北的幾個欠發達省區安排分配方案呢!不知道我們寧夏跟哪個省市對接?……”這年5月底,自治區扶貧辦有人跑來跟扶貧辦主任郭占元說這事。
已經在主任崗位上4年的郭占元笑了笑,說:“你消息還挺靈通啊!從哪兒弄來的‘情報’?”
人家告訴他:“上回我們不是在北京參加扶貧工作會議嘛!國務院扶貧辦有‘內線’透露的,說就這兩天要定方案了!”
“這事很重要。咱們寧夏雖小,但窮兄弟窮姐妹不少,最好找到富裕一點的跟我們結對子,這很關鍵!”
“對啊,要是像富得流油的上海、廣東來支援我們,就等於天上掉餡餅給咱寧夏了,江蘇也行!”
“不行,我得馬上向自治區領導彙報,讓他們立即到北京找找國務院領導……”郭占元認為這是未來寧夏扶貧的“關鍵環節”,必須請自治區領導親自出麵,而且要立即行動。
但是郭占元到主管扶貧的領導麵前一說,沒想到不僅沒受到表揚,反而被批評了一頓:“中央這麼關心我們寧夏的扶貧工作,已經在很多方麵給予我們自治區關照和支持了,我們怎麼可以向上麵提這種要求呢?啊?你這政治紀律哪兒去了?這事絕對不能做,不能做!一句話:我們要聽中央的安排。”
“那好吧,聽中央安排……”郭占元挨了一頓批評有些灰心,但又一想領導的話也確實有道理,我們下麵怎麼可以隨便去幹擾和打擾中央的事呢?
不幾日,北京方麵來電,是國務院扶貧辦的同誌通知自治區扶貧辦的人去領取《國務院辦公廳轉發〈國務院扶貧開發領導小組關於組織經濟較發達地區與經濟欠發達地區開展扶貧協作的報告〉的通知》,並且聽取有關對口單位的具體工作安排。
“我們就去了北京。到那兒才知道,新疆、甘肅等同樣是欠發達地區的幾個省區早就‘搶’走了上海、廣東、江蘇等富裕省市作自己的對口單位了。國務院扶貧辦的同誌笑著對我們說:‘誰讓你們來晚了,現在就隻剩下你們和福建配對了……’我們當時一聽愣了半天,啥話都說不出來。怪誰呀?怪我們自己唄!”早已退休在家頤養天年的郭占元回憶當年的情形時說,“說實在的,當時我們一聽說是福建,心頭有些涼巴巴的,因為在東部較發達的省市中,福建應該屬於‘小弟弟’,他們自己也有好幾個國家級貧困縣,這麼一個並不太富裕的省份來對口扶貧我們寧夏,我們當時確實有些擔心人家的幫助會不會有心無力呀!”
“但這跟你做其他事一樣,你老老實實排了隊,輪到你該什麼樣就是什麼樣……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我們寧夏人安分、老實。”郭占元說這話時有些自嘲,另一方麵也說明寧夏的同誌幹什麼事尚不夠開放和大膽,用東部地區的人說的話,這叫作“腦子不夠靈光”。
一群“腦子不夠靈光”的人,代表寧夏回族自治區第一次到福建這個對口的“親家”家探探虛實,名曰“寧夏回族自治區赴福建考察團”,郭占元自然是考察團人選之一,並任這個團的秘書長。臨離開銀川時,自治區政府領導向他交代:你要先行一步,一是與福建省扶貧辦對接上,摸摸人家對對口的底,也就是人家到底準備怎麼幫助我們寧夏,熱度如何,哎,說白了,就是看看人家準備給我們送什麼樣的“蛋糕”,“蛋糕”有多大!二是為自治區領導正式到福建訪問和召開第一次對口協作會議作準備。
“我就是肩負這樣的使命,作為自治區領導訪問的‘先頭偵察兵’,提前到福建打前站。”現年80多歲的郭占元老先生對此次福建行記憶猶新:“因為工作關係,我以前不是沒有去過我國東部的沿海省份,也見過海,但可能以前都因為時間關係,對大海僅一眼掠過而已,沒有真正注意大海到底是什麼樣的。這回到福建屬於第一次踏上閩地,而且我年輕時就知道那邊是海防前線,與台灣隔海相望,所以到了福州,就有了特別想到海邊去看看的強烈願望……”
來到大海身旁,來到海水撲湧到雙腳邊的海灘時,年近花甲的郭占元竟然熱淚盈眶……因為他看到的大海,大得無邊無際,與遠方的天連在一起。那種寬闊,是壯麗的,是能讓你心胸跟著一起擴張、擴張、再擴張的,能夠讓你感覺自己的胸膛瞬間變大了,大到可以裝下整個世界,裝下人間所有的一切!是的,人在此時此刻,會把過去積存的所有苦與怨、憎與恨、愁與惱,統統扔到一邊,因為與大海相比,這些算什麼,包括榮譽、進步、金錢等各種身外之物!唯有無私,唯有無限,唯有壯麗,唯有眷戀這個世界的愛在心胸、在眼裏奔湧……
此刻,老郭看到那疊疊層層的海水,正滿盈盈地朝自己湧來,它們在夕陽的照耀下,宛如自己頑皮的小孫女、小外孫似的一邊跳躍、一邊歡笑著朝他簇擁而來。它們的身上披著一片金光,嘴裏喊著又脆又亮的“爺爺”“姥爺”……那一刻,他醉了,心與神思一起醉了……
突然,他的眼睛潮濕起來,開始有些模糊,甚至有些恍惚……他看到一個赤著腳的自己,獨自在一丘又一丘的沙地上奔跑,他跑啊跑,就是跑不出那個隻有沙粒、沒有水滴的“海”……後來他倒下了,嗓子眼在冒火,他吃力地抓起身邊的一把沙粒,想往嘴裏塞……可手在半空中停了下來,他突然嘶啞地喊了一聲:“水——我要水!”
沒有水,也沒有人回應,隻有兩滴眼淚從他的眼眶中流出……
後來,他發現躺在他身邊的還有許多許多人……他們與自己一樣,都是被沙的“海”迷糊了生命,迷糊了判斷,甚至連眼淚都不再流出了。他們想著同一個問題,為什麼自己家鄉的這個“海”雖然有“水”的偏旁,卻連一滴眼淚般的水都沒有……
於是,他和家鄉的人們都在吟歎中夢想著真正的海該是什麼樣。
海是什麼樣的呢?海是不是特別特別的大,特別特別的偉大,是不是可以裝進我們整個寧夏那麼大,是不是可以裝進我們整個缺水的西海固那麼大的水的世界?
是,這才是海,福建就是大海……我們寧夏有福氣了!因為我們要與“大海”結親了。與“大海”結親的寧夏,將會擁有海一般的深情和厚誼,海一般的豐饒與美麗,沙漠和幹丘都將能夠變成綠洲……
嗬,大海無垠,福建和福建人對我們寧夏的愛同樣如大海般無垠……福建,“福——見”,我們寧夏人要在新世紀見——福了呀!
這一次見到大海讓郭占元的人生和靈魂甚至生命都發生了質的變化,用他的話說,是認了一個“親”——為寧夏人民認了一個特別特別合適的有著與海一樣壯美、遼闊和深厚之愛的“親”……
而這以後的20多年歲月,證明了郭占元這一擁抱大海之後的夢想成了真!
“開個記者招待會介紹一下寧夏?這個主意好啊,太好了!我們許多福建人隻知道寧夏這個地名,其實寧夏到底是啥樣並不知道……需要有人介紹介紹呀!”沿大海走了一圈的郭占元回到福州,找到了自己的對口單位負責人——時任福建省扶貧辦主任林月嬋——談了自己的想法後,風華正茂、辦事幹脆利落的林月嬋一口答應:“行,我來幫你張羅。”
“那次活動非常成功,來了100多個新聞記者,一下子把我們寧夏的情況特別是貧困的現狀給福建方麵做了一個大體的介紹……我估計福建省委、省政府的領導們都看了。”郭占元對自己打前站的這一招甚為滿意,因為當時的《福建日報》都以“寧夏專題介紹”的形式作了大篇幅的報道。
“寧夏方麵的同誌來後不久,我們福建方麵便成立了由省委副書記習近平任組長的福建省對口幫扶寧夏領導小組。我是這個領導小組的辦公室常務副主任,主任由省委秘書長兼任,具體工作就落在我頭上。有一天,習近平同誌對我說:‘你也帶些人到寧夏那邊看看,然後再商量商量我們如何與他們那邊對口……’這是1996年中央決定我們福建與寧夏對口幫扶之後,習近平同誌代表福建省委、省政府向我交代的第一件事情,而從這時開始,我就跟寧夏結下了不解之緣,這一邁步,就是20多年。我也從一個幹啥事都風風火火的40來歲的女同誌,變成了今天這樣一個老太婆、半個植物人……”
到福建采訪,是在寧夏之行後。在寧夏從北到南的一路上,隻要說起福建與寧夏的扶貧對口工作,林月嬋這個人幾乎無人不曉,她在寧夏扶貧幹部和寧夏人民心目中近似女神。為什麼?因為20多年的閩寧對口扶貧協作,給寧夏人帶來的好處實在太多,太深刻。可以用這樣的話說:如果把這種對口扶貧協作比作一座連接福建與寧夏之間走向小康社會的幸福大橋,那麼林月嬋就是這座橋的一個堅實的橋墩……
“問我……去、去過……多、多少……次?起、起碼……有4……40多次……吧!”這是我從事寫作40餘年第一次遇到一位被采訪對象竟是這般說話的。每說一句話,她都會在坐著的椅子上像鯉魚打挺似的撲騰、撲騰……這就是寧夏人心目中的那個“女神”嗎?這就是當年風風火火,“隻要是寧夏的事,就會去衝鋒陷陣”的那個福建省扶貧辦主任林月嬋嗎?
是她。但過去照片和新聞上看到的那個林月嬋與眼前相比差別太大了!看著眼前這個患有嚴重帕金森病的林月嬋,我的心頭異常意外並且有些疼……
“我、我……退休……好、好幾年了……你、你還來……采訪我呀!”她顯然非常激動和興奮,因而也比平時病態的反應更強烈——一旁的保姆這樣對我解釋。
“我這、這一輩子……就是、就是幫……窮人……做、做事……”林月嬋的話停不下來。同樣停不下來的,還有她半打挺式的顫動。
我很不習慣,甚至感覺自己這樣采訪太不夠人道。
“沒、沒關係……”她坐著的椅子顫動得更加厲害,“我的……後、後半輩子……的心……就、就給了……寧、寧夏!”她笑了,眼裏閃著晶瑩的光。
這是我所采訪到的一位扶貧幹部,一位為了兩個遠隔千山萬水的省區的對口扶貧協作而傾注了自己全部智慧與熱情的女扶貧幹部。采訪之後我才明白寧夏人為什麼那樣愛戴林月嬋,也知道了閩寧對口扶貧協作的初始與後來。
福建是革命老區、中央蘇區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有一片曾經為了中國革命作出過重要貢獻而經濟卻一直不發達的貧困地區。福建省革命老根據地建設委員會公室(簡稱“福建省老區辦”)就是專門從事幫扶老革命根據地貧困人民發展的一個部門。林月嬋原來就在這個機構工作。愛和必須去愛,成為這位女幹部的全部工作內容。後來她成為省民政廳副廳長,幹的工作仍然是與“愛”有關的工作。之後“老區辦”和新成立的“扶貧辦”合並,她便成了福建省扶貧辦主任,直到退休。
1996年5月底,國務院扶貧辦通知林月嬋到北京開會,她才知道是讓她與寧夏來的同誌商議兩個省區對口幫扶的具體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