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吊莊人”度過的第一個夜晚。這個夜晚的景況其實預示著“吊莊”移民本身的艱難,更展示著扶貧、脫貧攻堅戰的崢嶸歲月是如何開啟的。

這是一批能吃苦、能吃大苦,又能幹成事、幹成大事的“吊莊”移民工作幹部——丁建懿一行,僅僅用了20天時間,就對自治區劃定的2萬多畝“吊莊”移民基地的地理環境、自然條件、土壤狀況、發展前景等進行了詳細調查和論證,同時也完成了資源調查、土壤普查等工作,在滿是風沙的床鋪上寫下了《西吉縣玉泉營吊莊建設總體規劃報告》和《搬遷計劃報告》等。

很快,西吉縣和海原縣等有相關“吊莊”移民計劃的縣還統一製定了搬遷的安置和管理辦法:

1.吊莊辦公室負責安置和管理工作。吊莊辦公室按照搬遷通知單和身份證按審批的居民點順序劃給宅基地,每戶0.5畝(淨麵積)。對於無手續和手續不全的農戶,一律不予接收。

2.吊莊共安排32個居民點,1個居民點安排55戶約275人,4—5個村民小組(居民點)為1個村民委員會,共安排5個村民委員會。為了照顧搬遷農戶的生活習慣,分民族安排居民點。

3.房屋建成後,吊莊辦公室按審批人口劃分基本農田和經濟林地。

4.搬遷戶不準買賣或以其他形式非法轉讓土地。

5.對現有的樹木、果園和園內的350畝耕地,由吊莊辦負責集體統一經營管理。

6.搬遷農戶在通知之日起兩個月內不建房者,通知原籍鄉鎮人民政府另行安排農戶。半年內不建房者,注銷搬遷指標,吊莊辦再另行安排給其他鄉鎮。

7.搬遷農戶必須服從吊莊辦公室的統一領導和管理,對無理搶占土地,搶種,破壞和幹擾搬遷秩序,影響群眾生產、生活者,吊莊辦公室有權取消指標,限期返回原籍。所造成的損失由本人承擔,並視情節從嚴處理。情節嚴重的,由公安機關給予治安管理處罰;違反刑律的由司法機關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8.吊莊辦公室根據搬遷進度逐步成立基層組織,加強對搬遷農戶的教育和管理。

9.搬遷農戶原耕種的各類承包地從吊莊新分配土地開發耕種起3年後收回。在此期間必須履行承包合同規定的各項義務。

在此基礎上,自治區也要求西吉縣等在搬遷上需要有進度標準,明確要求各部門按規劃建立健全各種服務機構。1991—1995年,先後要建立水管所、衛生院、小學、農業綜合服務站、林業站、畜牧獸醫站、供銷社、派出所、鄉政府、糧庫等。至此,寧夏和西海固曆史上不曾有過的一段獨具創新意味的“吊莊”移民史,便這樣拉開了轟轟烈烈的戰幕——

“娃兒,你要走了,什麼時候娘才能看得到你啊?”娘送到村口,拉著就要揚鞭而去的兒子,死死不肯放手。

“哎呀,娘——我去那邊安好家後就會把你和俺爹接過去的!”兒說。

“接過去了,這邊的家咋辦?”娘疑惑道。

兒子笑了:“扔了唄!”

娘哭了,就地而坐,哭叫起來:“娘不去!你也不要去喲!”

“哎呀,行了行了!等著過好日子吧!馬兒走——駕!”兒子揚鞭而起,馬兒四蹄奔騰,山道上揚起一陣飛塵。

村口盡頭,早有數十輛馬車、板車、拖拉機……彙集成一股細細的“吊莊”洪流——與巍峨的六盤山相比,它宛如在山穀間的一條細流。然而它異常的頑強不息、勇往直前,一直向遠方的未來前進……

這是另一個村口。

阿妹等在無人瞅得見的山梁後,等著阿哥的拖拉機出現……

“突突突”的引擎聲,振動著阿妹起伏的胸膛。

“停一下!快停一下!”阿妹著急了,背著小包袱,飛步從山梁後衝向山道上,然後撲到阿哥的拖拉機前,將小包袱塞進阿哥的懷裏,又扔下一句話:“安頓好了就來信啊!”

“知道了——等著吧!”阿哥的聲音回蕩在山穀與山梁之間,如一曲不散的情歌,讓阿妹站在山崗上癡癡地聽了一宿又一宿……

這個村口有些與眾不同:

十幾輛板車裝得滿滿當當。這是五戶人家傾巢而出,每一組板車上都是祖孫三代人,老的七八十歲,小的甚至不到四五歲……

“我們不想回來了!我們窮怕了!我們隻想……隻想出去過上哪怕是一天好日子也不情願再留在這窮山窩窩了!”這是那位抖著山羊胡須的老者說的話,因為他有這份心,全家9口人沒有一個再留在老宅子。

與他家同行的是同村人,他們都吃盡了苦,連炕頭上前年解放軍送來的慰問棉被也都被睡出了一串串洞洞……他們全都是家裏幾乎啥都沒有的貧困戶——如果再留在老宅,也許下一個冬天老人沒了,孩子餓得隻能啃泥巴,男人和女人都跑了……不如現在全家一起到一個新地方闖一闖,或許能闖出一條新路,至少全家人還能在一起拚一拚!

於是這幾家就這樣團結一致,一起奔向遠方的那個他們從未去過的“北邊”——未來的他們的家,在當時,那僅僅是個夢想。而夢想就是一種希望,有希望就有力量支撐著他們前行……

這份前行的力量來自這些吃夠苦的山裏人心中裝著的一個夢想,所以他們不顧一切地放棄祖先留給他們的土地和老宅,開始走出大山,向一個不曾知曉的地方前行。

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心?!

“因為留在老家實在沒法再把日子過下去了!與其那樣,還不如出來走一步看一步吧!”許多人都這樣對我說。當時加入“吊莊”移民大軍的鄉親們十有八九懷此心態。

一位西吉縣的老領導介紹說,1991年那會兒,他們西吉縣的多數農民家庭,家徒四壁,滿打滿算平均也才三四百元的家當,一趟推車就可以把全部家當拉走了。“說得難聽一點,有的女孩子剛嫁人,倘若外麵有男人給她幾百元錢,她可能就動了跟人家走的念頭……婆姨一走,這家不就垮了?!老的等死,小的餓著,沒了婆娘的男人還能扛下去嗎?這就是當時我們許多西吉人、西海固人麵臨的現實!”這個幹部說的是大實話。

他還說,如果家裏有個病人,有個殘疾人,景況還不知怎麼形容呢!

“這就是當時的現實。”他的一個“現實”,能把人的眼淚催下來。

西吉人苦,西海固人苦。所以他們拚著命想找到一條能夠活著的有希望的路……

“玉泉營?好!聽著名字就是塊寶地!去,我報名!”

“我們家也報名!玉泉營,一定有泉水!有泉水的地方也就是好地方!”

玉泉營後來成了那些加入“吊莊”移民大軍的山民們的一種向往和夢想。

“屌,啥玉泉營好地方!我們西海固有一百個‘滿水村’……哪個‘滿水村’你見過有水啦?半滴尿水都冇見嘛!”也有人這麼說。

“是的嘛!老祖宗留下的山,留下的峁,再窮,也是咱的。就是冇了褲衩衩,咱溜光出門也不會有人嘲笑咱嘛!”更有一些守窮守家的人這樣說。

從各種不同的議論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脫貧攻堅戰來自內部和自身的阻力是何等強大,任務何等艱巨。然而,曆史的車輪依然在向前,那個遠方的玉泉營如夢般地吸引著更多懷揣希望與致富夢想的人……他們不再為他人的諷言諷語所動,他們隻為自己的前行“加油”!“加油——!”

沒有人可以阻擋他們。“嘚兒——”一聲鞭響,催動了他們的板車輪、拖拉機車輪、馬車輪,還有自行車輪。

眼淚是要流的,畢竟要離開生長的土地。

眼淚必須流,因為既要告別老宅,還要告別鄉親,更要告別那片熟悉的又恨又愛的山崗與山崖……

但這眼淚太鹹,鹹了幾輩子,沒有一天是甜的。即使新中國成立幾十年了,仍然是鹹的:孩子上學交不起學費,老人死後買不起棺材,媳婦進門後幾十年添不上一件新衣,所有的生活裏難見幾絲甜味,唯有鹹味——那是大山人的汗水浸泡出的苦澀味。它是寧夏人、是西海固人的生活本色之味。是它,才讓寧夏人想出了一個“吊莊”的名詞。

“吊莊”二字,在我看來,它幾乎可以等同於人類從落後的自然文明到先進的現代文明過渡這樣一個巨大的曆史性跨越。難道不是這樣嗎?

這一步的跨越,不僅是一個簡單的地域和距離的問題,它更是人類爭取徹底改變自然條件的一場堪稱悲壯的文明革命。看起來似乎僅僅是從“這地”搬遷到“那地”這麼一件事,其實對個體的百姓,對一對正在熱戀的山伢山妹或一個家庭來說,它意味著的可能是終身的改變、命運的改變,而隨之又可能是幾代人、幾個世紀的徹底改變——這種改變,對一個地區來說何嚐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