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回頭看“吊莊”時,已經證實我上述的這種觀點。然而在30年前的20世紀90年代初,那些為改變命運而走出大山的農民們,他們麵臨的重重客觀的和心靈世界的阻力,可以讓巍峨的六盤山震動,也可以讓黃河水倒流……
無論是誰,隻要不是那場“吊莊”搬遷的親曆者,任何一個外人都無法來描述當時他們這些人所經曆的是怎樣一番酸苦。從1991年1月到2020年2月15日(新冠肺炎疫情暴發時)我正在寫此作品時,已長達10000多個日夜,中國經曆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有關當年寧夏的“吊莊”移民史話也許沒有幾個人能夠真切地將其描繪出來。恰在此時,我讀到了王富榮先生當年所寫的《搬家的日子》一文,令我感動不已——
金秋的一個下午,太陽照在老家的一個山梁梁上,一大片向日葵像情竇初開的少女,羞澀地低著頭。秋風就像騷情的男人,輕輕撫摸著少女的頭,萌動了一地的心跳;讓山裏的妹子含情綻放,爛漫了一座山梁,浪漫了整個季節。
蜜蜂找到了花的海洋,忙碌地采摘花粉,正在釀造甜蜜的生活。花兒的香味飄得很遠,散發著蜜糖甜甜的味道,沁人心腑。微風輕輕地吹著,天氣很涼快,村莊顯得很安靜、很祥和,這個村莊叫王家大灣。
熱赫曼就住在這個村子裏,今天他要搬家了,搬到很遠的一個叫閩寧村的地方去生活,聽說他在那裏買了一院地方,村子裏有幾個女人流著淚在議論著。 熱赫曼叫來了一輛準備搬家的大卡車,媳婦法圖麥早把家裏的東西整理了好幾天,整理了好幾遍,實在沒有啥值錢的東西了,但每一件都舍不得丟下。法圖麥自言自語著:這是真的要搬家了,搬到離娘家800裏路遠的閩寧村去。看來以後浪娘家就難腸死了。咋舍得離開這個院子、房子、親戚哩,她的心都碎了,眼淚把心都淹了。
鄉親們知道了,好多人都來幫忙往車上裝東西,幾個老奶奶拄著拐杖,拖著孫子顫悠悠地來為熱赫曼家送行。她們拉著法圖麥和娃娃的手,80歲的白奶奶說:“媳婦,你們要搬走了,咋舍得讓你們走哩,這一走我就再見不到你們了。”說的在場的人都流下了眼淚。法圖麥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大家都勸她不要哭了,白奶奶說:“娃娃,你們的路還長,搬過去好好過日子,那裏的地方都比咱們這裏好。”
從結婚到現在,法圖麥已經在這個莊子上整整生活了15年了,兩個孩子都10歲多了,故鄉難離,故土難離,最舍不得的是鄉親們,還有娘家的親情。村子裏的媳婦從前都在一起幹活,挖柴擔水,閑的時候就坐在一起納鞋底,說東拉西地說閑話。現在聽說熱赫曼家要搬走了,心裏覺得很難受都來送行了,她們抱在一起,哭成一團。都說法圖麥是很孝順公婆的好媳婦,心軟、不得罪人,把誰家的孩子都看在眼裏,把誰家的事都裝在心裏,對村子裏的老年人都很尊敬,隻要看見村子裏的老人都要說色倆目問候,誰家忙就幫誰家幹活,誰家有事就給誰家幫忙。“唉,真是個好媳婦啊。你走了讓我們看見這個院子多淒惶啊。”村民們說。
鄉親們你十塊、她八塊地往法圖麥和兩個娃娃手裏塞錢,這是村子裏送行的風俗。煮熟的雞蛋,炸好的油香、麵包,裝了兩大包。法圖麥把自己用過的鏟子送給了鄰居家的媳婦,一把鐵叉送給了鄰居大嫂,一口吃飯鍋送給了弟媳婦,還有些柴草送給了鄰居。“給娃娃填個熱炕,做個留念吧,我的親戚,有在言語上得罪了大媽大叔、大哥大姐的地方,就請大家給我一個口喚,給我們做個好都哇,以後見麵的日子少了,想念的日子長了,照顧好老人娃娃,想了我就給你們打個電話問候……”千叮嚀萬囑咐的話說了再說,送別的場麵很揪心,也很感動人,這就是熱赫曼的鄰居,熱情的父老鄉親。
車上裝的是要蓋房的椽子、檁條。幾個老爺爺把鐵鍁、?頭裝上了車。“娃娃,我們是莊戶人,走到哪裏都需要用鐵鍁,要買沒有錢。”幾個老奶奶把法圖麥背過的背篼、筐子都裝上了車,幾個年輕人把一輛壓車子抬上了汽車。搬個新家啥都要買哩。最後裝上車的是熱赫曼和法圖麥結婚時娘家陪的一對嫁妝箱子,這是她一輩子不能丟的念想。
熱赫曼走進了老墳地,給父親、爺爺、奶奶、太爺等所有無常的亡人墳上點了香。他深深地彎下了腰向亡人說色倆目,之後雙膝跪下開始上墳,誦讀上墳的經文。這時熱赫曼再也控製不住內心的酸楚,放聲大哭了起來。他看著睡在這裏的亡靈,想到今天告別後就不能經常來這裏給父親、爺爺、奶奶、太爺及所有的亡人上墳了。跪著哭著告訴父親、爺爺、奶奶,他要搬家了。他要離開這個生活了35年的故土、故鄉,要離開生育養育他的黃土地,要告別亡靈,要告別所有的鄉親、親情,要告別這裏的山川草木。熱赫曼心裏像火一樣地燃燒著、矛盾著,舉著虔誠的雙手向真主祈禱,希望亡人喜歡,真主護佑他全家平安離開故鄉,平平安安在閩寧村生活。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刷刷地滾落到了衣襟上、墳地裏,他久久地久久地跪著不肯起來。
其實熱赫曼跪著不起來是有原因的。前幾年,熱赫曼要搬到閩寧村去,他問父親,向父親討口喚,父親沒有同意。父親說:“我知道你要搬走了,因為你的翅膀硬了,我們老了。這裏咋就養活不了你哩?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裏,就你生活不了,就能把你餓死?這裏窮嗎?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窮。坐上三年搬不動,跑上三年一條棍。這裏是你的家,有土地,有親戚,有房子。外麵的金窩銀窩不如家裏的土窩。閩寧村沒有你的爹沒有你的娘,舉目無親,無依無靠,娃娃沒有個上學的學校。你能受得了被蚊子叮咬的苦嗎?那裏全是沙子沒有水,太陽把人的腦子都能烤焦,你受不了那個苦,娃娃。玉泉營、黃羊灘來的人都說,那地方就不是個人住的地方,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百裏無人煙,風吹石沙跑,荒涼得不行。兒子你想想,那地方要是好的話,黃羊灘人早就開發了,還等你個山裏娃去開發嗎?”父親的一番話打消了兒子搬家的念頭。父親也是心疼兒子,特別是怕孫子受罪,沒有同意讓兒子搬遷出去。
幾年過去了,現在父親無常了,兒子要違背父親的心願,違抗父親的命令,這是大逆不道的行為。這就是熱赫曼長跪不起一直悲痛哭泣的原因,他認為自己是背叛了父親的遺言,心裏很矛盾、很痛苦、很悲傷。
母親拉著熱赫曼的手,流著淚說:“兒子,走吧,走吧,生活是你們自己的事,老地方我守著,那裏過不下去了就回來,老家不能丟,媽媽給你看著,老祖先的墳媽媽守著。”熱赫曼安慰媽媽說:“媽媽,我把房子蓋好了,住穩當了就回來接您老人家,現在上去很艱苦,您老人家給我口喚就行了。”熱赫曼給母親說了色倆目,老母親用手抹著眼淚說:“走吧,好好下苦啊,能吃苦就有出息。”熱赫曼答應著媽媽的話,給母親說了色倆目,慢慢鬆開了母親的手,心裏就像刀子在剜肉一樣地疼。
搬家的汽車開動了,莊子裏男女老少都跟著汽車往前走,一片撕心裂肺的哭聲。大家跟著汽車走了二三裏路了,最後熱赫曼一個一個向送行的鄉親說色倆目勸回。鄉親們站在那裏流著淚揮著手,搬家的汽車消失在一片哭聲之中……
王富榮在文章最後寫下這樣一句話——送別的鄉親們站在高高的山梁,向走出大山、奔向遠方的親人們高聲企盼道:“常回家看看啊——”
“常回家看看?!”家在何處?是身後的那個老宅、老村子?還是在那個叫玉泉營的土地上的新家?似乎都是,似乎都不是……於是所有遠行的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不管是女人還是男人,他們都哭了,有的哭得直不起腰,將頭埋在夾著的雙腿之間。孩子同樣在母親的懷抱中號哭,女人靠在開拖拉機的男人的肩膀上抽泣……
那些趕著車、開著拖拉機的男人們也在流淚。但他們不能出聲,也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和女人們看到,他們的眼淚隻迎著風流淌……然後,他們對著前麵的高山,前麵的峽穀,前麵的山梁和漸漸開闊的沙丘與戈壁……他們再也忍不住地號叫起來——
“我們要活命啊——!”
“我們要活出個人樣啊——!”
“我們要個像樣的家啊——!”
“不要問多遠——我們永不回頭!”
“我們永不回頭!誓死不休!直到致富——!”
開始是一個男人在喊,後來所有的男人在喊。
開始是男人們喊,後來女人和孩子、老人都跟著一起喊……喊得驚天動地,喊得六盤山在發顫,黃河水在翻滾,賀蘭山在響應!
那寒冬與原野上的野風裏,竟然飄落出男人和女人們、老人和孩子們的淚花花來。這一回淚不再是鹹的,而是熱的,滾燙著的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