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一件事來形容寧夏貧困山區西海固的變化,我想選擇房子,因為房子是凸顯中國農民財富的標誌。古有“安居樂業”之說,意思是人隻有有了住處,才可能安心做事。生活在大西北特別是山區的貧困群眾,他們祖祖輩輩窮在有一件事始終沒有完成或者擺脫,那就是沒有像樣的房子住。
人沒有錢,照樣可以生下孩子,照樣可以繁衍後代;人沒有地,照樣可以討飯吃、挖野菜、摘野果度日;人沒有地位,照樣可以不出大山、窩在老宅,像模像樣地活出個人樣來。但人要是沒了住的地方,那他所有的尊嚴就會被剝奪,那他就隻能當流浪漢,最後甚至會凍死或餓死。沒有居處,更不用說成家立業。
自古以來,農民們有錢之後,無非做兩件事:置地和蓋房。新中國成立前,土地私有時,有錢的農民可以把一半錢花在置地上,另一半錢花在蓋房上。新中國成立後,土地國有化了,農民們有錢後就隻剩下蓋房子。在東南沿海一帶,你所看到的富裕起來的農民仍然如此,有了錢,依然省吃儉用,但房子一定要造得氣派,至少跟鄰居差不多,最好更氣派、更洋氣。這是每一個中國農民的心態。房子是安樂窩,更是象征著一個家庭的尊嚴,以及貧與富的第一標準。房子對農民來說,還有一個無法回避的最大問題:娶媳婦和傳宗接代的需要。沒有房子,沒有像樣的安樂窩,怎可把別人家的閨女娶回家?娶媳婦、嫁男人,先得看看家裏有沒有像樣的房子和房子什麼樣,這幾乎是中國農民的一道必須邁過的“婚姻門檻”。所以房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全世界人群中,中國農民可能最為看重。
隆德縣觀莊鄉前莊村新貌
在考察西部貧困地區和驗證那些脫貧地區的現狀時,我第一眼自然會關注那裏的農民現在居住條件是否改善和改善到什麼程度——這是一種象征意義,更是具體的現實的意義,帶有根本性的標誌。
農民的居住條件沒有根本性改變或改善,就談不上真正意義上的脫貧致富。房子對中國農民如此重要,而對西海固這樣的絕對貧困山區更是如此。因為看一眼過去的西海固,不用多說什麼,隻消看一眼當地百姓居住的地方,你就會明白什麼叫“苦”……或許我是南方人的緣故,我總覺得人假如住在土洞、泥洞或稱之為窯洞的“洞”中,不是與原始人無異嘛!而我知道,在西海固,在西海固的廣大農村,二三十年前的農民們,絕大多數依然住在山洞裏——他們自己說叫“窯洞”,而這種居住條件和環境,與他們幾百年、幾千年前的祖先所居住的並無不同。也就是說,全世界所有的地方包括最窮的非洲大地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可在西海固的大山裏,上百萬山區農民仍然如故地蝸居在他們祖先留下來的窯洞內。
嗬,洞!我們都知道,山洞是人類最初的棲居地,原始人之所以住在山洞內,是因為他們沒有基本的生存能力和語言能力,他們也沒有經曆什麼“時代變遷”與“文明衝突”,所以山洞居地屬於石器時代的產物。那個時候,人的棲息環境,隻要能擋風掩雨就行了,而山洞還可以抵擋一下外敵入侵,當然,也能讓原始人生殖繁衍後代時有一個掩羞禦寒之地……
大約一萬年前的人類就是生活在洞穴之中。一萬年後人類曆史發生了多少變化和更迭?厚厚的史書,足可以讓一個人終其一生都無法翻閱完半部這樣的漫長史誌,更不用說人類從鑽木取火到了能夠上天入地的境界。然而,一個地方,一群人,一片土地上的生靈,竟然依然居住在洞中,頭頂上居然沒有半片瓦,腳下無半塊磚!
或許黃土高原上的人至今仍然懷念他們的窯洞“老宅”——當然不能把那些完全賓館化的裝飾性窯洞列入我們討論的範疇之中,因為那不屬於百姓日常居住的窯洞。普通山區農民居住的窯洞,在今天的西海固,仍然到處可以看到它們的殘遺和原貌。每一次見寧夏的老鄉們指著他們新房子旁邊的一個個山壁上半塌半好的窯洞說一聲“這就是我們以前住的地方”,或者聽一個現今是縣市領導、博士學曆的人說“我就是生在這裏麵”時,我都會一下凝重起來……內心會發痛似的自問一聲:這是人可以住的地方嗎?
山洞(或者說窯洞),確實不該是人居住的地方,那裏麵暗無光線,又不透氣通風,而且許多人家還在裏麵做飯燒火,冬天還得燒炕,等等,更不用說一家幾代人都在同一個窯洞內的同一個炕上……該怎麼生活呢?我確實想不出高明的辦法,隻能心痛地感歎一聲:這裏的人,他們太苦了!
隻能居於窯洞的人是真正的苦!窯洞的煙,熏黑和蔽掩了本該有為的人的目光與遠大理想;窯洞的泥壁,堵塞和攪和了本該奮發的人的拚搏與靈智的發揮;而窯洞的土炕,則完全抑製了男人和女人本有的激情天性……人,一旦失去了這些最寶貴的東西,很大程度上隻能走向愚拙與混沌。然而,這般不斷走向愚拙和混沌的生活方式,在廣闊的西海固一帶延續了長達幾千年的時間,而且在當今活著的人群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都曾在窯洞裏出生與生活。
這也是為什麼說中國的脫貧是一場沒有回頭路的“攻堅戰”——它要打破的是幾千年甚至上萬年積延的一種人類從未改變得了的重負:貧困與落後。
我們總在扶貧,而脫貧攻堅要解決的不僅是貧困人群的物質問題,更為關鍵的是要扶誌,扶植誌氣。不錯,到過西部黃土高原的人,耳邊經常會聽到當地人說窯洞的若幹“好處”,什麼“冬暖夏涼”雲雲。我想也是,但那一定是與風餐露宿的荒野比較而言。窯洞真能比真正的房子好?炕頭真能勝過棉被與席夢思床?至少一般人不會相信這樣的事。
包括西海固在內的黃土高原上,還有一種窯洞式房子,它們並不是在山體上挖出的洞,而是在平地上蓋起的與窯洞一個樣子的洞穴式房子。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搞不明白為什麼不蓋一棟像樣的房子而非得弄成“窯洞”呢?讀了文友、寧夏作家石舒清的《老房子》,我才知道其中的奧秘與寧夏人內心的那份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