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前的1996年某日,福建省扶貧辦的林月嬋手臂夾著文件,匆匆走進時任省委副書記習近平的辦公室。這一天,她有一個重要建議要向領導彙報。
去之前,林月嬋讓扶貧辦的工作人員幫助她整理了一份有關寧夏失學兒童和婦女衛生以及殘疾人方麵的材料。當這些材料被送到林月嬋手裏後,她就坐不住了:寧夏人民苦啊!苦在他們的孩子教育上不去、母親負擔重、生育條件差和殘疾人多啊!
不行,幫扶不幫孩子們上學,不改變婦女生育與衛生條件以及殘疾人的生存條件,那這扶貧就不到位!林月嬋坐不住了。“我是女人,我更關心那裏的女人、孩子和殘疾人的事,所以我向習書記報告了自己的想法:閩寧協作中一定要把教育、衛生係統的對口扶貧幫助列進去。”在我采訪林月嬋時,她驕傲地說,“這是我的‘發明’,習書記當即給予了支持,並且親自打電話給省教育廳、衛生廳負責人,讓他們做對口幫扶計劃。這才有了閩寧協作中的每年從福建派出一批又一批比幫扶幹部還要多的支教、支衛的老師和醫生到寧夏。與此同時,寧夏方麵也抽調老師與醫生到福建來掛職和學習培訓……”
於是,閩寧對口扶貧協作中的對口教育和醫療衛生機構之間的幫扶合作及關心殘疾人的工作迅速在閩寧之間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
沒有比孩子上學更讓家長上心的事了。然而家境貧困、經濟落後,學了“無用”,又怎能讓家長和孩子們甘心去學校“浪費”時光呢?
沒有知識,人活著的本領,男的就是憑體力,於是人又似乎重新回到最原始的、本能的出賣勞動力的時代。能有力氣幹活,你就“成人”了,你就能娶媳婦,你就能繁衍後代,你就是這樣的人生。
從女孩到女人的過程也回歸到原始:母親將你生下,你再為人家生兒育女、傳宗接代。這個過程你不用有文化,你基本就隻是“工具”——在家幹家務,替男人生娃。當然,有空閑時,還需下地刨土豆、挖野菜、喂牛喂馬……
沒有知識和文化的男人和女人,沒有多少差別。
因為沒有文化,所以家鄉的麵貌、家庭的經濟,永無改變之希望;所以年輕人隻有走出大山去遠方打工,男的女的,告別家鄉,長途遠行……這對貧困地區的年輕人來說,或許是最好的一種出路。
然而又因為沒有文化,即使在外打工也隻能從事最簡單而繁重的勞動,掙最廉價的工錢。長此以往,這些年輕娃,依然要回到自己的家鄉,然後結婚生娃……他們的孩子又重複其父母的人生軌跡,一茬接一茬地繁衍,一代又一代地盤割原本就已極度貧瘠的土地。
如此年複一年,貧困的更貧困,貧瘠的更貧瘠,直到連結婚的窯洞和土炕都置不起,所以後來許多家庭數人頭的時候,女孩是不計入家庭成員的數量之中的。“可女孩又是改變一個家庭的關鍵因素,因為兒子娶媳婦的錢,是靠這一家女兒嫁人前所收的彩禮決定的。”寧夏人這樣告訴我他們以往的生活狀態。
很多家庭的孩子因為讀不起書,沒有文化,也覺得讀書無用,所以最後連媳婦都娶不起,從而導致近親結婚越來越頻繁。其結果就是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先天性智障等殘疾兒……
沒有文化,即使一些家庭比別的家庭日子好一點,甚至好到可以買輛機動車,可那橫蠻的勁兒,常常趾高氣揚的姿態,橫衝直撞的做派,讓他們不是撞殘了別人,就是將自己翻倒在溝穀之中……缺胳膊少腿的人又多了起來。
我曾了解到,在一個十幾萬人口的縣裏,智障等殘疾人的比例竟高達十分之一!
這日子怎麼可能脫貧致富嗬!老天並不是不幫忙,老天實在苦不堪言:這麼個窮地方、窮山窩,到底咋整呢?
憂心的上蒼,早已喊啞了嗓門,連江河也跟著嗚咽……
“我們希望你們這些對口扶貧的幹部,心裏還要多裝一件事,那就是習近平書記十分關心的寧夏教育扶貧問題。”林月嬋對當初幾批赴寧夏的掛職幹部這樣叮囑。而這些掛職幹部也確確實實把幫扶寧夏的教育事業放在心尖尖上,石獅市派遣到同心縣掛職的黃水源就是這些幹部中特別注重教育扶貧的典型。
黃水源是1997年4月被任命為同心縣副縣長的,也就在這個月,習近平作為閩寧對口扶貧協作的福建省領導,第一次來到寧夏,到了同心縣河西鎮建新村考察。黃水源當時在現場,也聆聽了習近平對寧夏教育所作出的重要指示。“扶貧不要忘了幫扶貧困家庭的孩子上學。”這一句話、一個囑托,後來成為黃水源掛職幫扶兩年間最關切的事。
同心縣是革命老區,當年紅軍長征途經此地,並在這裏建立了第一個回民地方紅色政權。然而這裏有相當一部分區域屬於深山峽穀,山區學校一直稀缺,輟學的孩子特別多。黃水源為了弄清全縣的教育資源,一個鄉鎮一個鄉鎮、一所學校一所學校地跑。那些大山深處的簡陋小學,有的隻有一個老師、幾個學生,並且翻山越嶺才能跑得到。縣上特意為黃水源調配了一輛吉普車,而車子在險峻的山道上爬行,總是險情不斷。有人勸黃水源“未必一定都得走到”,因為路上實在太險,有些地方當地人也不曾去過。黃水源則笑笑,說:“跑不到,情況就摸不清。”
1998年暑假,身為教師的黃水源的妻子帶著女兒來同心探望,開始有些好奇地要跟著黃水源下鄉去看山區的學校。車出縣城駛入山區,便行駛在一條陡峭懸崖邊的崎嶇山道上,車子頓時左右搖晃、顛簸不堪,稍有不慎,隨時都有可能墜入深淵……
“回去!回去吧——!”黃水源的妻子一隻手死死地拉著女兒,另一隻手揪住丈夫,對黃水源說。
“才剛出來,怎麼可能又回去呢?”黃水源說。
“這麼危險的路你天天走啊?”妻子問。
“那倒也不全是,但十有八九是吧!”黃水源淡定道。
“你這是出來幫扶嗎?你這是要我們娘兒倆的命呀!”妻子急了,抓住司機的方向盤,然後對黃水源說,“你跟我們娘兒倆回去吧!”
黃水源說:“我的掛職時間還沒到,這些貧困地區的學校還沒有蓋好……”
“說吧,還有多少所學校沒蓋好?我把家裏的錢全部捐出來,不夠我再給你去想法求來……但你必須跟我們回去!你聽不聽我的話呀?嗚嗚……”妻子說著說著,哭了。
女兒也跟著嚇哭了。
黃水源的眼睛頓時也濕了……他安撫了一下妻子和女兒,等她們平靜一些後,說:“我知道你們牽掛的心。可是你們想:我已經來了,也看到了這裏的孩子上不起學、上不了學、上不好學,即使回到了福建,我也不能安心呀!給我點時間,我一定抓緊時間,力所能及地幫助同心多建些好學校,讓失學的孩子回到課堂,那樣我回去了也安心……”
黃水源就是懷著這份心,繼續留在同心,繼續他的漫漫山區“教育扶貧路”……兩年後,他掛職結束時,一份“掛職成績單”這樣記錄著:黃水源在掛職期間,為同心縣新建了石獅鎮、移民新村黃石村,建石獅職業中學,建以石獅市鄉鎮(街道辦事處)命名的小學7所,改建和支持多所希望小學,開展數十項救助活動,讓上千名輟學兒童重新回到學校。
這份福建掛職幹部的成績單,如今被寫入《同心縣誌》。而像這樣的福建掛職幹部的成績單,在寧夏各地的誌書上都可以找到。
在黃水源離任之後,福建石獅又派出一批批對口支援的掛職幹部,其中一人有一天到了同心縣二中,在學校現場,他感觸萬千,寫下了當日的所見所聞:
當地的學校校長帶我走進班級,給我介紹該校現狀。在我走到教室的那一瞬間,不禁大吃一驚。教室裏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一張普通的課桌,基本上都擠著3個人。學生們都緊縮著身子坐著,寫字的時候,幾乎彼此貼在一起。有的學生幹脆坐在桌子側邊,擠在過道裏。如果教師要到班級中間巡視,得側著身子擠過人群。課後我了解到,初一(7)班總共91個學生,但還不是學生數最多的班級,最多的班級有110個人,我不禁震驚,那學生要怎麼坐啊?
教學樓的後麵,有一塊空地,黃土裸露,坑坑窪窪的,垃圾堆也在旁邊。風一吹,塵土飛揚,紙屑飛舞。如果不是立著的幾個陳舊的籃球架和尚未拆遷的平房牆上的運動圖標,我們絕不會認為這就是二中的運動場。沒有籃球場,沒有乒乓球台,體育器材也極不齊全,學生上體育課基本上就在三座樓之間的水泥磚地麵上遊戲。
我問學校的體育老師,條件這麼差,體育課怎麼保證啊?體育老師無奈地搖搖頭,條件如此,沒辦法啊!他還告訴我,現在的二中麵積已經擴大了,本來隻有三幢樓圍起來的那些地方。
同心縣二中有很多學生來自鄉下,他們的父母來縣城打工,他們也就被帶來了。因為二中沒有學生宿舍,無法提供住宿,所以他們隻能在外麵租房子住。一間小小的平房屋子,裏麵擠滿了人,極其簡陋的床、棉被,看著都覺得冷。屋中放著一個火爐子,要靠燒煤炭取暖。燒煤炭時,煤氣和一些可吸入性的固體小顆粒便無處不在地在房間裏飄蕩,讓人感覺非常不舒服。這些學生通常每周回家一次,從家裏帶一些幹糧來吃。幹糧叫作饃饃,也就是麵粉餅子,幹硬得很,我們吃得並不習慣。有些離家較遠的學生,就較少回家,通常是家裏大人隔一段時間送一些幹糧來。跟自己父母住在一起的,有時還能換換口味,吃上麵食或黃米飯;獨自在縣城求學的,食物就基本上以饃饃為主了,偶爾花一元錢買一份校門口賣的快餐(一個食品袋裏裝著些米飯,上麵是摻著辣子的涼拌的蘿卜或者白菜),就算是改善了。縣城雖然通了自來水,但那是在單位、賓館或一些比較大的小區才有,很多人家依然得使用地窖水。我用自來水燒過開水,水開後,鍋底有白色顆粒狀物體沉澱著,喝到嘴裏,淡得很。自來水尚且如此,地窖水就更不用提了。金蟬是初一(7)班的學生,是從鄉下來二中讀書的學生之一。據我向她的班主任了解,她的家並不是班上經濟條件最差的,因為她的家在丁塘鎮張家灘村,離縣城較近,我便打算到她家去拜訪。考慮到民族風俗習慣不同,我先征得了金蟬的同意,又叫她打電話給家裏,征詢她父母的意見。金蟬家沒有電話,她打電話給同村的一個親戚,然後再叫她的親戚將話轉達給她的父母。金蟬的父母同意後,我便和支教隊友以及金蟬從學校出發了。
我們等了好一會兒,才坐上了通往她們村子的唯一一輛公交車。車票並不貴,隻要一塊五,但車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顛簸了將近兩個小時,才到張家灘村。我們下車走了一段路,終於到了金蟬家。這是一個麵積挺大的院子,四周用矮泥牆圍了起來。院子沒有大門,經過兩堵矮牆之間留的缺口,我們走進了院子。在主人的熱情招呼聲中,我打量了一下院子。一座兩間屋子的平房,離院子出口處不遠,院子與屋子有些落差,形成了兩級較寬的階梯。看得出主人在我來前做過準備,屋子旁的黃泥地麵掃得挺幹淨。院子的右側,也就是入口處,有一個一家人賴以生存的用水儲蓄地——水窖,周圍散著一堆玉米芯子——那是用來放在煤爐子裏旺火或燒炕時用的。地窖周圍沒有鋪水泥或磚,裏麵的水質可想而知。院子中間堆著幾堆幹玉米稈子,一棵不知名的枯樹,躺在玉米稈垛子與水窖之間,裸露的根須透露著生命的無奈。院子的左側是廁所,緊挨著廁所的是羊圈,幾隻綿羊向我們投來注目禮,似乎對好奇的我們也感到好奇。
在主人熱情的招呼聲中,我們走進了屋子。屋子裏非常簡陋,一鋪炕,一個灶台,還有兩張桌子。我們坐在炕上,主人非常客氣地擺上我們帶來的水果,還端出饃饃,一定要我們吃一些。一會兒,熱騰騰的一大碗揪麵端到我們麵前,看來主人為接待我們準備了好久。想到這裏,我覺得相當過意不去。因為剛吃過午飯不久,我們隻嚐了嚐饃饃的味道,沒有吃揪麵。
在與金蟬的爸爸聊天過程中,我們對這個家庭有了進一步了解。金蟬兄妹共6個,1男5女,還沒回來的大哥在高中補習,5個妹妹都在中學或小學讀書。一家人的收入來源就是父親去內蒙古那邊做事賺錢,夏季去幫人摘枸杞,秋冬時就到內蒙古那邊采發菜回來賣。前段時間他又去內蒙古采發菜,待了半個多月,今天剛從內蒙古那邊回來。金蟬爸還給我們看了他采回的發菜。發菜裝在一個編織袋裏,有四五斤重,他說可以賣四五百元吧。旁邊金蟬的嬸子告訴我,這次金蟬爸在內蒙古大病了一場,差點回不了家了。聽到這些,一絲酸澀無比的感覺在我的身體內蔓延開來……
寧夏山區教育落後和孩子們上學困難的現狀,深深地震蕩著八閩的萬千人心——
“我去。”
“我報名。”
“我繼續留在這裏……”
“我不能走,這裏還有我的學生……”
“這裏的病人需要我,我怎麼可能甩手不管了嘛!”
一批批、一茬茬福建的優秀兒女,他們離開熟悉的、富饒的、美麗而溫潤的故鄉,離開美好的、平和的,甚至是可能馬上就要升職的原單位,當然更需要離開自己心愛的人、心愛的孩子和心愛的父母,去那個隻有名字概念的遠方——寧夏。
“你們是去幫扶的,是響應黨和國家的號召,去同那裏的人民一起擺脫貧困、建設小康的,那裏很艱苦,所以派你們這些優秀的福建兒女過去。你們代表著福建人的形象,代表著福建的青年形象,代表著福建的教師形象……總之,你們肩負曆史使命,肩負扶貧、脫貧攻堅戰的重任,要有吃苦的準備!”臨走時,單位領導的囑托、親人的叮嚀、孩子的眼淚與期盼,交織在那些向“遠方”走去的幫扶隊員、學校教師、醫院專家的心坎與感情之中。
他們出發的誓言,早已掀動了閩江與海角的波濤,回響在賀蘭山和六盤山之間的廣闊天地……
英子老師是福建赴寧夏的眾多男女教師中的一個,她的故事傳到了自治區領導的耳中。她本人認為這樣的故事在同事中並不新鮮,“我隻是其中最最普通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