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的做法與隻知奉承拍馬還是不可相提並論的。”平岡特意聲明。代助神情嚴肅地答道:“那當然是不用說的啦。”

分行行長為了平岡的前途問題費了很多心思。最近,這位行長要調回總行去了,他半開玩笑半帶認真地同平岡約定:屆時就一起回去。平岡感到,到了那時,自己要去熟悉行務,要使信譽卓著,要應付眾多的交際,自然就不大會有學習的時間了,再說,學習反而要妨礙具體的事務。

就像分行行長無事不告訴平岡一樣,平岡對自己的部下——一個名叫關的人——也深信不疑,無事不同關商量。不料這個人同一個藝伎有往來,不知怎麼搞的,賬目上有了虧空。事情敗露,關本人當然應該立即被開除,但是,由於平岡對某些情況沒有及時處理,這就勢必給分行行長多少帶來些麻煩,所以平岡主動引咎辭職。

平岡所談的情況大致如此。但是代助聽後的印象是:平岡之所以做出辭職的決定,乃是因為分行行長暗示了後果而促使他這麼做的。這是代助聽了平岡末尾的幾句話後推測出來的。平岡是這麼說的:“大凡職員階層的人,位置越高就越是占便宜。其實這位關某才侵吞了幾個錢呢?卻馬上要被開除,可憐哪。”

“那麼,分行行長是最占便宜的囉?”代助問道。

“也許就是這麼回事吧。”平岡含糊其詞。

“嗯,被那家夥侵占的錢怎麼了結呢?”

“總共還不到一千元,所以由我賠掉了。”

“真有你的!看來你也占了相當的便宜呀。”

平岡哭笑不得,瞥了代助一眼,說道:

“就算是占了便宜,也一文不名了,連日子都打發不了呢。那筆錢還是借來的呀。”

“是嗎?”代助不動聲色地說。代助本是個不論碰到什麼情況也不會失去常態的人,在他這種又低又清晰的語調裏,自有一種圓滑的韻味。

“我向分行行長借了錢來,填補了虧空。”

“分行行長為什麼不直接把錢借給那個關某呢?”

平岡不回答,代助也沒追問。兩個人保持著沉默一起走了好一會兒。

代助認定,除平岡所談到的之外,肯定還有著什麼情況。但是代助明白自己沒有深入研究、弄清真相的權利。而勾起那種好奇心嘛,實際上是過分都市化的表現。代助是在二十世紀的日本長大的,不過三十歲的年紀吧,卻已經達到了nil admirari[5]的境界。他的思想已不會像那種剛進城的鄉下人似的看見人的陰暗麵就會大吃一驚。他的神經尚不至於無聊得嗅到陳舊的秘密而沾沾自喜。不,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是疲憊了,那異常愉快的刺激已不會叫他感到滿足了。

代助生活在與眾不同的世界裏,它同平岡是根本無緣的。代助已經相當進化了——全麵觀察一下這種進化,無疑是一種退化,這是古往今來的可悲現象。

平岡根本不了解這一點,他以為代助還是老樣子,依然同三年前一樣天真;他認為向這樣的少爺完全披露自己的缺點,不啻是亂擲馬糞驚嚇小姐們而使自己陷於困境。他想,與其多事而使對方討厭,不如緘默為好——代助是這麼來分析平岡的心理的。所以他覺得平岡不回答自己的問話而一聲不吭地朝前走,這不免有點兒傻。代助開始把平岡視作小孩子了,其程度則比平岡視代助為小孩子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當兩個人這樣走了二三十米又說起話來時,都把剛才的想法丟得蹤影全無了。這次是代助先啟口的。

“那麼,往後你打算怎麼安排呢?”

“嗯。”

“我看還是幹老本行比較妥當,因為畢竟有經驗呀。”

“嗯,看情況再說吧。說實在話,我是很想同你好好商量一下的,你看怎麼樣,你哥哥的那家公司裏有沒有位置?”

“嗯,我去拜托他試試,這兩三天裏我是有事要回家去的。不過,這無非是試試呀。”

“如果實業界安插不進,我想是不是可以進什麼報社呢?”

“我看這主意不錯。”

兩個人又來到了通有軌電車的大路上。平岡看到一輛電車在朝這兒駛來,突然說要乘電車回去了。代助隻說了句“是嗎”,沒有留客的表示,也沒有馬上就分手。兩個人走到豎有紅色木杆的車站處。代助問道:

“三千代還好嗎?”

“謝謝,還是老樣子。她讓我向你致意。其實我今天想同她一起來的,但是她說在火車裏被晃得頭腦發暈,所以留在旅館裏沒來。”

電車在他倆麵前停下。平岡趕快奔出去兩三步,卻被代助叫住了,因為平岡要乘的電車還沒有開來呢。

“那嬰兒真令人惋惜呀。”

“嗯,太可悲了。當時還承你費心,多謝了。總而言之,夭亡嘛,還真不如不養下來呢。”

“後來呢?沒有再生孩子?”

“嗯,談不上什麼再不再的,早就沒指望啦,因為身體不怎麼好。”

“在這種動蕩的時候,看來還是沒有孩子要方便呢。”

“那倒也是。索性同你一樣獨身一人,說不定更輕鬆些。”

“那你就獨身好啦。”

“別開玩笑了。說真的,我妻子還一直在記掛著你是不是已經娶妻子了呢。”

這時候電車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