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斯洛在第一本表明自己哲學框架的《存在心理學探索》的序言中宣稱,在對待當代科學的基本看法上,他與波蘭尼的立場是完全一致的。他寫道:“我的《科學心理學》(Psychologyof Science)和波蘭尼的《個人知識》(Personal Knowledge)清楚地證明科學的生活也可以是熱情的、美好的,對人類懷有希望和發現新價值的生活。”②這是一種“人本主義和整體論的科學觀”。可是,事實也許並不像馬斯洛所自我感覺的那樣,他與波蘭尼在共同的理論方向上,落點卻是大相徑庭的。這種差別主要表現為:其一,波蘭尼立足於科學方法,以個人認知在科學運演中的實際作用,說明現代科學方法論的基礎石之虛假;其二,波蘭尼在自己的理論建構中力圖創造一種新的科學認知理論,即從個人知識的意會結構(tacit structure)中泛化出一個認識論構架。而馬斯洛則不同了,他不僅要改變科學方法,而且要改變科學;他不僅要說明科學中包含著人性——“科學是科學家人性的產物”①,而且要在更高的層次上去論證人性的科學基礎,以創造出一個新的人學邏輯框架來。這正是馬斯洛在狄爾泰-波蘭尼思路上實現的一種全新的理論變革。它的出現從一開始就造成了現代科學觀的深層爆裂。
馬斯洛是一位心理學家,所以他隻能從心理學的個體科學中走出來。我們知道,心理學最初是作為一門實驗科學從哲學的母體中掙脫出來的,當它跨出哲學殿堂的大門時隻帶去了一句格言,即“人是機器”。人不是作為人,而是作為物體被研究,這正是當時整個自然科學研究狀態的真實寫照。在早期的實驗心理學中,人的心理機製恰恰是被“非人地”對待的,即把心理現象視為與自然對象相同的客體對象進行科學研究。在通常的心理學的實驗量表和框架中,絕沒有整體的人類主體,而僅僅殘餘著作為客體的、自然人的或歸為低等動物的心理學碎片。②這一點,無論是馮特的心理元素分析,還是詹姆士、杜威等人的機能實用主義研究,甚至一直到後來的行為主義的刺激反應說,其核心都是喪失了“人味的”,與其他生物沒有本質差異的“物化人”的分解。馬斯洛指出,現代的心理學是消極的非人心理學。這是一種過分實用主義和機能主義的產物,由於它過分關注技術和技術的種種長處,也就忽視了作為心理學本質的人學基本原則、目的和價值。在傳統的心理實驗中,首先是將研究對象——人——完全當作一個物體或者一台沒有知覺的機器來處理,然後,如果第一步失敗了,再把他歸於低等動物之列,如果再失敗了,這才勉強地、很不情願地將他看成是一個絕無僅有的、比其他生物種類更複雜一些的東西。可是,我們始終沒有把這個“他”作為一個不同於任何物,也不同於任何生物,甚至不同於任何其他人的個體來研究。“正是這些不可能在物體、機器、老鼠、狗或者猴子身上發現的複雜性和獨有的特性,正是這個既不是物理學家也不是生物學家,而隻有心理學家才有資格來處理的主題,卻一直被固執地忽略了。”①於是,人的心理現象幹脆變成了某種物件的屬性,人從心理學中徹底地被消滅了。
在我看來,這種對心理學“物化”傾向的反叛始於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是第一個心理學中的新人本主義者,雖然他依舊以生物性內趨力為出發點,但它已經確確實實地在標注個人的主體自我的完整係統質。尤其重要的是,弗洛伊德研究人的全部基礎已徹底背離了傳統心理學的那種實驗主義的框架,而著眼於非經驗非理性的個人的無意識。在此,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已經向哲學的人回跨了一步。可以說,這也正是馬斯洛思想邏輯萌發的最初基點。
馬斯洛的人本學的思路正是從這種對現代心理學的批判性哲學反思開始的。他指出,今天的心理科學成了一種純描述性的東西,這使得以人為研究對象的心理學把人放在自己的理論視線之外,這是一個極大的不幸。不僅如此,非人的心理學的基礎正是當代的科學。馬斯洛認為,19世紀的科學中那種“來自曆史偶然的科學模式和它的全部工作”,使科學把非人的物作為研究的起點,物理學、天文學、化學似乎直到它們變得脫離價值,使得客觀的描述成為可能時,才是所謂科學。他認為,這種“從事物的、動物的、局部過程的等非人格的科學沿襲而來的一般的科學模式是有局限性的,當我們企圖認識和理解整體的、獨特的人和文化時是不適宜的”②,會是一個更大的大錯誤。比如,建立在這種科學模式之上的心理學(以客觀主義、聯想主義、脫離價值的實證主義為依據),當它由無數細小的事實構築成像珊瑚礁或像一座山一般堆積起來的時候,它當然不是虛假,卻是瑣細的,對人本身的研究沒有任何意義的。因為它“丟棄的一個課題”——正是“人”本身。它沒有回答,“什麼是人獨特的和規定性的特征”,“對於人是如此重要的、沒有它人就不再成其為人的東西是什麼”。心理學究竟回答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在這裏,馬斯洛引用了麥克萊施的一段話。他說,現代科學觀的錯誤“不在科學的偉大發現——有知識總比無知識好些,不論是什麼知識或什麼無知,錯誤在於知識背後的信念,即認為知識將改變世界。那是不可能的。知識沒有人的理解,就像一個答案沒有它的問題一樣是無意義的”①。馬斯洛讚同這種說法,當代科學的問題在於那種在經驗背後的非人的理論框架。正是這種東西造成了科學本身的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