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西方思想史上傳統人學的最重要的邏輯意動格局是人的理想本質與現實存在之間無法消除的矛盾。其中,應該(Ought)是人本主義的一個關鍵性的邏輯規定。從人文主義開始,人性應該打倒神性,人應該具有人性;到了啟蒙思想家那裏,就成了平等、自由應該是人的“天賦權利”;費爾巴哈則認為,人應該是有血有肉的感性實體;青年馬克思說,勞動應該是創造性的自主活動;尼采和柏格森則要求人應該有自己的人格意誌和真正的創化能力;薩特認為,人生應該有價值,人應該是自由的……可見,“應該”是人本主義一個極為重要的先導範式。但是,多少年來,也因為現實的人類存在狀態(“是”,Be)總是與人的理想本質規定(“應該”)相距甚遠,人學家們就永遠陷在一種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價值懸設對現實的“是”的倫理批判之中。這幾乎成為傳統人學永恒的主題套曲。正是這種人學邏輯上的“斷裂”,成為馬斯洛進行新的人學建構的第二個重要突破口。他決意要縫合“應該”與“是”的分裂。
馬斯洛說,事實與價值、描述與規範、是與應該的關係這一古老的問題,“幾乎總是被看作反義詞和相互排斥的”①。這也是曆來人本主義哲學家深感棘手的問題。他認為,問題的解決隻有靠去“突破兩難困境的第三隻角”,即在應該與是、價值與事實之間架起一條暢通的邏輯橋梁。為此,馬斯洛首先要求我們消除兩種極端的盲目症。
在馬斯洛看來,一般的人容易成為是直觀(is-perceptiveness)和應該盲(ought-blindness),即太現實化,因而看不到人的潛在本性方麵的偏向。比如說,亞裏士多德在研究奴役問題時就存在著應該盲。當他審查奴隸時,發現現實中的奴隸在性格上的確奴性十足,所以就根據這一描述性事實斷定奴性是奴隸(人)的真正的、最內在的、本能的本性;再比如,弗洛伊德根據他那個時代女性心理狀態的“是”,做出女性軟弱心理特征的分析。很顯然,亞裏士多德和弗洛伊德都沒有看到奴隸和女性可能進一步發展的“應該”,這都是“應該盲”的表現。馬斯洛說:“對未來可能、變化、發展或潛能的盲目必然導致一種現狀哲學,把‘現在的是’(包括全部現有和可能有的)當作標準。”②這種應該盲是一種脫離了人的價值的“純”描述,這是一種消極的人生態度。馬斯洛風趣地將其稱為“一張應邀參加保守黨的請帖”。
相反,人學家容易犯的錯誤是過分抽象強調理想化“應該直觀”(ought-perceptiveness)和\"是盲\"(is-blindness)。在傳統人學中,人學家們總是把現實(是)看成是與應該達到的人的本質格格不入的。他們常常是依據某一先在的人的本質定義製造出“應該”的標度尺,然後就因現實的人類生存狀態未達到這樣的水平而譴責“是”。在人學家的眼中,幾乎一切現存都是不合理的,人類自產生以來就從沒有達到過他們應該成為的那種本體狀態。這也恰恰是人學邏輯中最大的困境。
針對這種是與應該的二歧性困境,馬斯洛提出了一個頗有見地的觀點。他認為,“是”與“應該”之間的“古老的相互排斥的對立,在一定意義上說,是虛假的對立”①!兩者是完全可以統一的,關鍵是要找到從是通向應該、從事實通向價值、從人的現實存在通向本體狀態的過渡環節。馬斯洛把這種中介環節稱之為“熔接詞”,以“表示事實與價值的一種熔化和連接”。“熔接”是什麼意思呢?馬斯洛指出,我們的出發點不是應該盲的“是”,也不是“是盲”的應該,而是事實和價值的現實融合和貫通。這是第三條道路,即辯證統一的意識。
這是一種能力,能在事實——是中同時發現它的特殊性和它的普遍性;既把它視為此時此刻,同時又把它視為永恒的,或者寧可說是能在特殊中並通過特殊看到普遍,能在暫時和瞬時並通過瞬時看到永恒。②
這是一種同時看到是和應該的方法,在這種新的人學邏輯操作方式中,人“既看到直接的、具體的真實性,又看到可能成為的、能夠成為的東西,看到目標價值,它不僅可能實現而且現時就存在,就在我們的眼前”③.
首先,人的生存事實的價值指向。人的存在並不是一種靜止的狀態,人的生存事實往往具有一定的指向,或者說,它是有矢量的。事實並不是躺在那裏,像一塊燒餅,什麼事也不做,它們在一定程度上是路標,能告訴你應該怎麼辦,向你提建議,引導你向某一方向而不是另一方向前進。它們“呼喚著”人,事實本身就包含著康德所說的先導性。馬斯洛將這種情境稱之為“事實的向量性質”。他曾用格式塔心理學文獻中的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在韋特海默的實驗中,他曾經提出過一個“帶缺口的結構”的觀點。如一條數學曲線有一個缺口,有一個地方缺少點什麼,從曲線的結構看,填補這一缺口是明智的、正確的,我們可以認為,這裏現存的曲線結構(是)本身就帶有一種邏輯上的需求性(應該)。所以,“通常對是和應該的簡單分割必須改正”①。其他一些格式塔心理學文獻(哥爾德斯坦、克勒、海德爾等)也都說明,事實是動態的,是有向量的(既有數量,又有方向)。任何事實都不是僅僅像一碗麥片粥似的躺在那裏。它們有自行分類、自我完成的欲求,一個未完成的係列總在“要求”一個美好的完成。牆上卷曲的畫請求我們把它弄平整,未完成的課題總是不斷打擾我們直到完成為止;蹩腳的格式塔會使自己變得較完美。事實本身就是有權威的,它存在著“要求的品格”。正是事實的邏輯需求引導我們,向我們提出各種各樣的具體建議,表明下一步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這些都說明,我們對現實的觀察,不僅要有“是”的洞見,而且要有“向量”(應該)的洞見。馬斯洛發現,正是事實本身的動力向量的特征在人學家爭論不休的“事實和價值之間的二歧鴻溝上架起了橋梁”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