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說,馬斯洛屬於今天的人類時代。在人類曆史發展的深層邏輯上,這是人類自身發展中那種以總體自我無意識、自我犧牲為客觀曆史實現代價的“必然王國”時期終結,人的主體性的現實曆史“複歸”、自覺創造曆史的“自由王國”新紀元到來的映現。科學、社會實踐和人的現實生活,在人的發展斷麵上噴發著巨大的能量,人,在漫長的痛苦曆程中終於又回到了自身。這是一個現實曆史政治麵目的否定之否定。人帶著無數的艱辛努力、無數的悲苦失敗和無數的不懈爭鬥從那個自然混沌的人的原點走過了他史前時期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這的確是一段“非人的”曆史,人做過自然的依附物,做過人的自然血族關係的依附物,做過這土地和“神”的依附物,最後還做過自己創造出來的強大的人的物化世界的依附物,人始終沒成為自己,沒有在現實中從自己出發,這是曆史的必然進程。可是,人也恰恰在這樣一個漫長的對象化的過程中找到了自己,生成了自己,完成了從抽象人到具體現實人的曆史過渡。在人學邏輯上,人的確被異化過;在現實中,人卻剛剛被真實地創化出來。今天,是人類進步的新起點,一個真正的人的曆史正在開始。
我要說,馬斯洛的意義也就在於向人們告示了這一曆史進程的到來。他是一個人學新世紀的但丁,他吹響了令人猛醒的號角。也正是在這一點上,馬斯洛以自己的理論建樹取得了思想史特別是人學思想史上不可取代的地位。
行文至此,我們還得再提出一個問題:我們究竟能和馬斯洛學點什麼?我認為,馬斯洛給我們最大的啟示,不是他所展現的一幅新的人學圖景本身,而是一種新的視角,僅僅是一種科學的出發點,即建立於科學基礎上的總體整合的人性觀。
在馬斯洛那裏,他恰恰擺脫了長期以來整個西方思想史行進的路線,即在片麵性中發展真理的道路。按照列寧的說法,就是把思想發展的曲線誇大為直線,造成“阿拉伯式花紋”的“不結果實的花朵”。馬斯洛的人學觀卻是整合的、辯證的:他反對科學與人性的分離,也反對人學的形而上學傳統;反對人類主體創造性的絕對性張揚,也反對那種用決定論抹煞人的超越性的反人態度;反對將人變成一種理性的機器,也反對把人變成隻有感性衝動的動物;反對抽象的、邏輯導引的類本位,也反對僅僅落在現實此岸世界中的個人本位;反對人性結構的物化,也反對人性規定的倫理升華……馬斯洛要求一個科學的、完整的人性結構。這一點,是曆史的要求,也是科學研究人的基本要求。
我以為,馬斯洛的人學出發點與馬克思對人的看法在理論邏輯上是有接近之處的。馬克思的人道主義正是一種科學的、現實的、整體的人性觀。馬克思在1845年創立了實踐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從傳統人本主義中徹底掙脫了出來,但是,馬克思絕沒有拋棄人,而是把人的研究和理解放在曆史現實的基礎上來了。在馬克思那裏,人道主義是共產主義的最高目的,它集中體現在人類的最終解放之中。當然,馬克思理解的人,不再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那種邏輯導出來的合理(勞動異化的揚棄和對本體的複歸),而是一種科學的事實的曆史形成。同樣,這也絕不僅僅是一種尋求人的物質利益的豐裕(“無產階級擺脫經濟貧困”),而是一種人的全麵自由發展,共產主義的“自由王國”,恰恰是對外在於人的“必然王國”的超越,必然王國僅僅是人類獲得自由發展的內在條件。可是,馬克思在人的研究上的這些科學論斷,卻被他的那些不肖子孫們拋到了九霄雲外,在傳統的馬克思主義解釋框架中,人是被否定的。作為社會曆史發展主體的人被抽空了,客體在運動,規律在作用,恰恰是人不存在了,社會曆史的人的主體性變異為永恒的自然曆史性,這是十分可悲的。這種非人的理論注釋是違背馬克思主義的。
我認為,今天的馬克思主義首先需要曆史的還原。讓我們重新回到馬克思關於人的科學理解的“本文”上去。同時,再在當代思想史的最新斷麵上進行新的理論建構。①在這個過程中,馬斯洛的科學人本主義正提供了這樣一個邏輯運演的參考點。馬斯洛在今天從科學中確證了馬克思主義對人的本真理解基點,在這一點上,馬斯洛是高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