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明明白白的:科契克在開玩笑。說真的,既然城裏有大街和本城的公園可以安排作為相會的地方,那麼誰會正正經經地想起來約人三更半夜跑到離城那麼遠的墓地去相會?他身為地方自治局醫師,又是通情達理的穩重人,卻唉聲歎氣,接過字條,到墓地去徘徊,做出現在連中學生都會覺得可笑的傻事,豈不丟臉?這番戀愛會有什麼下場呢?萬一他的同事聽到這種事,會怎麼說呢?這些,是斯達爾采夫在俱樂部裏那些桌子旁邊走來走去,心中暗暗想著的,可是到了十點半鍾,他卻忽然動身上墓地去了。

他買了兩匹馬,還雇了一個車夫,名叫潘捷列伊蒙,穿一件絲絨的坎肩。月光照耀著大地,空中沒有一絲風,天氣暖和,然而是秋天的那種暖和。城郊屠宰場那邊,有狗在叫。斯達爾采夫讓自己的車子停在城邊一條巷子裏,自己步行到墓地去。“各人有各人的怪脾氣,”他想,“科契克也很古怪,誰知道呢?說不定她不是在開玩笑,也許倒真會來呢!”他沉湎於這種微弱的希望。

他在田野上走了半俄裏路。遠處,墓地現出了輪廓,漆黑的一長條,跟樹林或大花園一樣。白石頭的圍牆顯露出來,大門也看得見了……借著月光可以看出大門上的字:“大限臨頭……”斯達爾采夫從一個小門走進去,第一眼看見的是寬闊的林蔭路兩邊的白十字架、墓碑以及它們和白楊的陰影。在遠遠的地方,可以看見一團團黑東西和白東西,沉睡的樹木垂下枝條來湊近白石頭。仿佛這兒比田野上亮一點兒似的,楓樹的樹葉印在林蔭路的黃沙土上,印在墓前的石板上,輪廓分明,跟野獸的爪子一樣。墓碑上刻的字清清楚楚。初一進來,斯達爾采夫看著這情景,被驚呆了。這地方,他平生第一次來,這以後大概也不會再來。這是跟人世不一樣的另一個天地,月光柔和而美妙,就跟躺在搖籃裏睡熟了似的。在這個世界裏,沒有生命,無論什麼樣的生命都沒有,不過每棵漆黑的白楊、每個墳堆,都使人感到神秘,預示著一種寧靜、美麗、永恒的生活。石板、殘花,連同秋葉的清香都在傾吐著寬恕、悲傷、安寧。

四周一片肅靜。星星從天空俯視這一切。斯達爾采夫的腳步聲很響,這跟四周的氣氛很不相稱。直到教堂的鍾聲響起來,他想象自己死了,被永遠埋在這兒了,才感到仿佛有人在瞧他。一刹那,他想到這不是什麼安寧和恬靜,隻不過是由空虛而產生的愁悶和斷了出路的絕望罷了……

傑梅季墓碑的形狀像一個小禮拜堂,頂上立著一個天使。從前有一個意大利歌劇團路過這個城,團裏有一個女歌手死了,就葬在這兒,造了這個墓碑。本城的人誰也不記得她了。墓門上邊的油燈反映著月光,仿佛著了火似的。

這兒一個人也沒有。誰會半夜上這兒來呢?可是斯達爾采夫仍然等著。仿佛月光點燃了他的熱情似的,他熱情地等著,暗自想象親吻和擁抱的情景。他在墓碑旁邊坐了半個鍾頭,然後在側麵的林蔭路上走來走去,手裏拿著帽子,等著。他想著這些墳堆裏不知埋葬了多少婦人和姑娘,她們原先美麗嫵媚,滿腔熱情,每到深夜便被熱情燃燒著,沉浸在溫存的愛撫裏。說真的,大自然母親在多麼歹毒地耍弄人啊!想到這裏,他覺得多麼委屈啊!斯達爾采夫這樣暗想著,同時打算呐喊一聲,說他需要愛情,說他不惜任何代價一定要等到愛情。在他看來,在月光裏發白的不再是一方方大理石,卻是美麗的肉體。他看見樹蔭裏有些人影難為情地躲躲閃閃,感到了她們身上的溫暖。這種折磨叫人好難受啊……

仿佛落幕似的,月亮走到雲後麵去了,忽然間四周全黑了。斯達爾采夫好不容易才找到門口(這時候天色漆黑,而秋夜總是這麼黑的)。後來他又走了一個半鍾頭,才找到停車的巷子。

“我累了。我的腳都站不穩了。”他對潘捷列伊蒙說。

他舒舒服服地在馬車上坐下,暗想:

“唉,我這身子真不該發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