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著他,明明希望他請她到花園裏去,可是他卻一聲不響。
“我們來談談心。”她走到他麵前說,“您過得怎麼樣?您在做些什麼事?境況怎麼樣?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您,”她神經質地說下去,“我原本想寫信給您,想親自上嘉裏日去看您的。我已經下決心要動身了,可是後來變了卦,上帝才知道現在您對我是什麼看法。我今天十分興奮地等著您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我們到花園裏去走走吧。”
他們走進花園,在那棵老楓樹底下的長凳上坐下來,跟四年前一樣。天黑了。
“您過得怎麼樣?”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問。
“沒什麼,馬馬虎虎。”斯達爾采夫回答。
他再也想不出別的話來。他們沉默了。
“我興奮得很,”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說,用雙手蒙住臉,“不過您也別在意。我回到家來,那麼快活。看見每一個人,我那麼高興,我還沒有能夠習慣。這麼多的回憶!我覺得我們說不定會一口氣談到天明呢。”
現在他挨近了看著她的臉、她那放著光的眼睛。在這兒,在黑暗裏,她比在房間裏顯得年輕,就連她原有的那種孩子氣的神情好像也回到她臉上來了。她也的確用天真的好奇神情瞧他,仿佛要湊近一點兒,仔細看一看而且了解一下這個原先那麼熱烈地愛她,卻又那麼不幸的男子似的。為了那種熱愛,她用眼睛在向他道謝。於是他想起以前那些事情,想起最小的細節:他怎樣在墓地裏走來走去,快到早晨時,又怎樣筋疲力盡地回到家。他忽然感到了悲涼,為往事惆悵。他的心裏燃起了一團火。
“您還記得那天傍晚我怎樣送您上俱樂部去嗎?”他說,“那時候下著雨,天挺黑……”
他心頭的火燒起來,他要訴說,要抱怨生活……
“唉!”他歎道,“剛才您問我過得怎麼樣。我們在這兒過的是什麼生活喲!哼,簡直算不得生活。我們老了,發胖了,泄氣了。白晝和夜晚,一天天地過去,生活悄悄地溜掉,沒有一點兒光彩,沒一點兒印象,沒一點兒思想……白天賺錢,傍晚呢,去俱樂部。那夥人全是牌迷、酒鬼,全是嗓音嘶啞的家夥,我簡直受不了。這生活有什麼好呢?”
“可是您有工作,有生活的崇高目標啊!往常您總是那麼喜歡談您的醫院。那時候我是個怪女孩兒,自以為是偉大的鋼琴家。其實,現在凡是年輕的小姐都彈鋼琴,我也跟別人一樣地彈。我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我有那種彈鋼琴的本事就如同我母親有寫小說的本事一樣。當然,我那時候不了解您,不過後來在莫斯科,我卻常常想到您,我隻想念您一個人。做一個地方自治局的醫師,幫助受苦的人,為民眾服務,那是多麼幸福啊!”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熱烈地反複說著,“我在莫斯科想到您的時候,您在我心目中是那麼完美,那麼崇高……”
斯達爾采夫想起每天晚上從衣袋裏拿出鈔票來,津津有味地清點,他心裏那團火就熄滅了。
他站起來,要走回正房去。她挽住了他的胳膊。
“您是我平生所認識的人當中最好的人,”她接著說,“我們該常常見麵,談談心,對不對?答應我。我不是什麼鋼琴家,我已經不誇大我自己了。我不會再在您麵前彈琴,或者談音樂了。”
他們回到正房,斯達爾采夫就著傍晚的燈光瞧見她的臉,瞧見她那對凝神細看的、悲哀的、感激的眼睛,他覺得不安起來,暗想:“幸虧那時候我沒娶她。”
他告辭了。
“按照羅馬法,您可沒有任何理由不吃晚飯就走。”伊萬·彼得羅維奇一麵送他出門,一麵說,“您這態度完全是……喂,現在,表演一下吧!”他在前廳對巴瓦說。
巴瓦不再是小孩子,而是留了上髭的青年了。他拉開架勢,揚起胳膊,用悲慘的聲調說:
“苦命的女人,死吧!”
這一切都惹得斯達爾采夫不痛快。他坐上馬車,瞧著從前被他所珍愛的烏黑的房子和花園,一下子想到了那一切情景,薇拉·約瑟福夫娜的小說、科契克的熱鬧的琴聲、伊萬·彼得羅維奇的俏皮話、巴瓦的悲劇姿勢。他心想:“這些全城頂有才能的人尚且這樣淺薄無聊,那麼這座城還有什麼存在的道理呢?”
三天以後,巴瓦送來一封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寫的信。她寫道:
您不來看我們,為什麼?我擔心您對我們變了心。我擔心,我一想到這個就害怕。您要叫我安心才好,來吧,告訴我您並沒有什麼變化。
我得跟您談一談。
您的葉·圖
他看完信,想了想,對巴瓦說:
“夥計,你回去告訴他們,說今天我不能去,我很忙。就說過三天我再去。”
可是三天過去了,一個星期過去了,他始終沒有去。有一回他坐著車子湊巧路過圖爾金家,覺得他該進去坐一坐才對,可是想了一想……還是沒有進去。
從此,他再也沒到圖爾金家裏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