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第一次收到生父的信。風雨一生的老人竟在信中寫了無數革命的豪言壯語,讀了令人心疼。
唯有信首的一聲“新兒”叫得我心窩發燙……
清清淺淺的黃昏,濃濃淡淡的啼鵑,悠悠數載,怎堪淒涼。
困於財貨,勞於油鹽,迷於情海,苦於恩怨……
隻因為他的父親是民國時期古城縣政府最後一任文教官員,隻因為他自己解放前在省城讀大學時加入了據說是中統外圍組織的一個讀書會。
日暮西山,他因腦血栓將不久於人世,唯一的願望是要見我。
哪裏是他的家,哪個又是他?
坐在去生父鄉村的班車上,我猛烈地暈起車來,不停地嘔吐,像是要把滿腹的苦水都吐光。
過了普業寺,班車駛上了一條機耕道。
我不經意地抬起頭,向車窗外望去,隻見一個衣衫襤褸,頭戴破草帽,腳蹬舊膠鞋的老頭迎麵走來。我瞬間產生一個似乎與生俱來的念頭:“就是他!”
我倉皇地叫司機停車。
90年代後期,趙敏在出生地留影
滿車人見一個時尚亮麗的中年女人跳下車去追一個步履蹣跚的鄉村老頭,大惑不解,發出一片唏噓聲。
那張與我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臉當然是父親的臉,那張縱然風刀霜劍淩遲仍不失儒雅俊朗的臉……
他和我瞠目相向。繼而,淚眼對淚眼。
他已說不清楚話了,隻能“唔唔唔”地不住點頭。血塊堵塞著的他的腦血管。
90年代後期,趙敏與生父(已故)在趙敏出生地合影
他手上拿著一盒“腦血通”,還有一個小紙袋裝著維生素C。他剛從鄉衛生所醫病回家。
農忙時節,他的老伴在田裏守著放水準備插秧,養子去縣城買化肥了。
他興奮不已,領我來到過去生產隊曬壩邊的幾間小土屋前,指著最小最破的那間對我說:“你就生在這間屋裏。”
這裏現在是一個“萬元戶”的養豬場。
那年,媽媽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裏生下我。
每一次政治運動,媽媽在任教的中學校裏都是灰色的“三類”分子,因為丈夫的曆史問題過不了關。我六歲那年,媽媽與被下放到農村改造多年的丈夫離了婚。
改革開放之初,聽說他曾提著一口袋新米在媽媽教書的校門外久久徘徊,隻是想要見見他僅摟抱過幾次的女兒。
女兒這時正在農村當知青,因為生父的曆史問題吃盡苦頭。媽媽像老母雞保護小雞一樣堅決地擋了駕。
從此,他像忘記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親生女兒。
可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自己還有一個不能相認的父親。
我一次次看日本電影《砂器》,一次次聽日本電影《人證》的主題曲“草帽歌”……每一次,我都淚流滿麵。
臨近中午,他從附近的鄉場上提回一塊肥厚的寶肋肉。晚年與他合家的老伴忙不迭地在灶屋裏拉風箱做午飯。
他帶我去看他家的菜園子,裏麵栽著肥厚的牛皮菜。他帶我去看他家的小果園,裏麵的幾棵枇杷樹掛著小小瘦瘦金黃的果。他帶我去看屋頂上那群灰色的鴿子,指指點點,如數家珍。最後,他要我給鴿子們拍張照片寄回來。
午飯在堂屋裏吃,一張八仙桌上擺了兩盤炒老了的木耳肉片,一盤炒雞蛋,還有幾碗清水般的雪碧。我埋頭大口大口地吃飯。
他邊吃飯邊指著堂屋牆壁上貼的對聯要我看。那是他的手書,筆力顯得有些不足了,但是經過良好訓練的草書,內容有那麼一點禪機。
飯後,他和我坐在街沿邊的小木凳上。他久久地注視著我,不停地說著:“你長得就像你媽年輕時一樣!”
生父(已故)在附近鄉場上提回的寶肋肉
他居然能說清楚這句話了!我無語哽咽。
傍晚,他送我登上了返城的班車。
在他背轉身就要離去時,我叫了他。
我平生第一次叫了他。
叫父親太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