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在網絡上搜索到他。我不善推理,但我明白,這年頭能在網絡上馳騁的中年男人大多是有根基的。烏煙瘴氣的網吧裏人頭攢動,卻很少見中年男女的人頭。我在搜索欄點擊目標:身高1.7米以上,大學文化以上,四十五歲以上……轉眼間冒出千軍萬馬,我握著鼠標暗笑。
我四十出頭,是本市一家報社的編輯,與丈夫分居多年,剛辦完離婚手續。
我一遍遍地在心裏說:“必須是能引領自己的男人。”網絡裏冒出一個顯眼的名字:“老哈”,再看老哈的個性簽名:“尋尋覓覓,找一條回家的路。”我眼前閃出一個身穿白襯衣的中年瘦男人。流浪者應該是瘦瘦的,不管是在現實世界裏流浪,還是在精神世界裏流浪。
“當我累了時,有人可想。”他在網絡小檔案裏心語低訴。我的眼睛濕潤了。他的煽情是慵懶的,卻能浸到女人骨子裏去。我舉起了鼠標:叩!開門見山:“我叫朵爾,女,四十出頭,現在一家市級報社當編輯。希望和你聊聊,可以嗎?”
老哈回複的電子郵件讓我在孤寂多年後第一次感到自己還是一個女人。他寫了一首小詩給我,其中兩句大意是,記憶裏有一張空著的椅子,走向它時感到慌張,手足無措。好個手足無措!此後,我的腦子裏總是出現一個清瘦的中年男人,在一條望不到盡頭的小路上尋尋覓覓地走,有點慌張,有點手足無措。
老哈告訴我,他是海島一家公司幹部,四十九歲。我卻不告訴他具體身處何地,總是說自己“在一家黨報”。
“地下黨麼?”他冷不防冒出一句微詞。幽默的男人是智慧的男人,我偷著笑了一個星期。
老哈在網絡小檔案婚姻狀況一欄寫著:“不想說。”我也不想說。
二十一世紀第一個新年淩晨,我收到了老哈的電子郵件:“我把二十世紀最後一束花送給你!”打開電子賀卡:一簇五彩的花朵,在月光下閃爍著藍幽幽的光芒,花枝招展。
一天黃昏,老哈突然在網絡那端對我說:“我們去吃燭光晚餐!”我會心地一笑,在網絡這端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你怎麼知道?”
半小時後,我的手機響了。老哈在那頭問:“你在哪裏?”
“我在芙蓉餐館。我要了一個雅間。”
“我也要了一個雅間。我在海濱酒店。”他和我要了同一個牌子的幹紅葡萄酒,要了同樣的兩個涼菜,同樣的兩個海鮮,同樣的兩個炒菜,外加一個同樣的煲湯。
“朵爾,幹杯!”他在電話那頭舉起了滿滿一杯幹紅葡萄酒。“老哈,生日快樂!”我在電話這頭一口喝下半杯幹紅葡萄酒。他在電話那頭對我說:“你喜歡吃海鮮,多吃一點!”他夾起一隻螃蟹大腿放到旁邊座位上的一個小碗裏。我旁邊座位上的小碗裏也堆滿了他愛吃的菜肴。
2000年初期趙敏在海南島的照片
燭光晚餐後,我們去了各自城市最大的超市,買了水果和鮮花帶回各自的家。
此後網絡上不見老哈的隻言片語,仿佛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這個男人。
2000年初期趙敏在海南島的照片
我記得他曾提到過一個文學網站,或許在那裏能找到他!我來到那個文學網站,在搜索欄敲上“老哈”兩個字。瞬間,“老哈”出現在我眼前……
“老哈”的小說:衡山路咖啡,淮海路酒吧,石庫門老虎灶,蘇州河畔美術長廊,檸檬,柳橙,肉桂,砂糖,鮮奶油,藍山,青草香水,夜叉壁畫,海藻頭發,光腳丫,罌粟花臉,冰冷寂寞的皮膚,粉紅色藥片……
此老哈非彼老哈。
“老哈”的詩詞:唧唧歪歪,一派娘娘腔,屁股後還跟著幾個無病呻吟的小女生在那裏大把大把地扔感歎號,大把大把地甩鼻涕眼淚,最後還要把小美人們統統收編到一個叫忘憂穀的地方去。
此老哈非彼老哈。
最後,我在那個網站裏貼了一個帖子:
尋找老哈
美景可以娛目,鄉土卻能使我們溫暖一生。醒酒醉歌的江湖,可曾令你找到一個淺吟低唱徘徊不已的段落?
朵爾
一位小說名家曾給我算了一卦,說我四十歲前徘徊在別人家門前。
這年初夏,我終於結束了死亡多年的婚姻。可以找一個真正的家了,我滿心歡喜。這天,老哈發來電子郵件,他說看到了我在網上寫的帖子,他喜歡我寫的那個尋人啟事。他和我在網絡上天南海北地聊啊聊。他說他喜歡成熟的女人,喜歡台灣影星楊惠姍那款那型女人。我說我喜歡楊惠姍丈夫張毅那樣的男人,很溫暖很隨意很舒服的那款那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