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賈村夢(1 / 3)

幾十年過去,小正已成老正,那張娃娃臉依然,歲月卻在他的頭上灑下點點白霜。改革開放多年,老正始終沒有大富大貴,但也活得像模像樣,一口外語稀裏嘩啦,還帶著彼國地方口音。老正不苟言笑,胸有成竹,圈內圈外人莫不感歎他有城府。

一日,老正陽光燦爛地回到家中,忙著吩咐我打點行裝,說要在這個假期攜我去幾十年前自己當知青的地方看看。

“你是要衣錦還鄉呀?”我淺笑吟吟。

“你明知道不是。”老正深吸了一口煙。

老正當年的知青朋友大卓最近剛去過,打電話說那裏一切依然,隻是認得的人不多了。

1968年9月,初中剛畢業的小正來不及看一眼關在礦山牛棚裏的高級工程師父親,便登上了一輛披紅掛彩的解放牌大卡車,一路高歌穿行於隴西,最後在一個叫賈村的地方落了腳。

60年代後期,趙敏老公王鍾儉(“老正”)在西北黃土高坡當知青時留影

賈村雖坐落在黃土高坡上,曆史上卻也承載著黃河文明的哺育,民風淳樸而重禮數,對文化人自是看高一籌。全村最有學問的人是賈四,他在山下垣裏中學當主任,在賈村他可以和老輩子平起平坐,風光無限。被賈村老小稱為“知青娃碎崽”的小正,在知青中可謂一絕,他難得與知青打堆,卻與賈村老小結下忘年之交。

賈村由兩個生產隊組成,一個生產隊是賈姓人,另一個生產隊是馬姓人。賈馬兩姓曆來互不通婚,都以能把自己的女兒嫁到山下的垣裏為榮。當地人將蜿蜒在黃土高坡下的那條小河兩岸叫“垣裏”,坡上坡下的人趕集也趕垣裏。

60年代後期,趙敏老公王鍾儉(“老正”)在西北黃土高坡當知青時留影

小正個頭不大身體素質卻很好,幹起活來很賣力,每天和賈村的全勞力為伍,耕田耙地挑大糞,扁擔換肩時把脖子後麵壓磨出了駝峰。全勞力一天掙十個工分,他和少數幾個壯年老漢一天能掙十二分,令賈村人對這個外來娃另眼相看。坡上深耕用牛,耙地用馬,地角田邊用驢耕。小正使的是牛,偶爾使驢。驢天性倔強,任你鞭打棒喝不低頭,硬直脖子歪著腦袋,氣得小正七竅生煙,一躍登上驢背滿坡跑了起來,結果被那強驢摔了個四腳朝天。賈村曆來賈姓人窮馬姓人富,當時的村官和公社幹部基本出自賈姓人。小正落戶的生產隊隊長姓賈,三十出頭,長了一嘴紅胡子。紅胡子隊長每天的主要工作是扯著大嗓門兒吆五喝六叫人出工。冬天賈村男女喜歡下地幹活兒,手腳不凍,說說笑笑打打跳跳。到了夏天,紅胡子隊長又喊又罵,婆姨漢子們躲在家中就是不出窩。夜幕降臨,幾個小夥子貓著腰在院子裏請碟仙,嘴裏念念有詞,小碟在桌上摩擦得團團轉,據說隻要有緣,那桌子便漸漸懸空浮了起來,並朝某處奔去,拖也拖不住,一個小夥子的手掌還被拖勒出了血口,而碟仙最後的落腳之處,往往是某山坳的墳墓,裏麵的屍體麵如桃花,完好無損,趕緊挖出擇地重埋,方免除一場災難。消息很快傳遍賈村,小正躍躍欲試,要與村人同去請碟仙,不料被村人斷然拒絕,說他陽氣太盛。半夜三更,小正爬上賈二家院牆,屏著呼吸探頭觀看,隻見一群人圍著桌子折騰,碟子轉個不停,桌子卻像生了根。第二天,小正在村頭聽幾個小夥子議論:“昨晚不知咋的,碟仙就是不顯靈!”小正不敢吱聲,心裏認定是自己的陽氣所致,暗自得意了好幾天。

小正下鄉後的第一個春節,公社的知青紛紛回家過年,他卻留在了賈村,說要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大年三十紅胡子隊長把小正請到自己家中吃年飯,老炕加足了柴火,臘肉煮土豆下燒酒,卻也熱氣騰騰。紅胡子隊長家養了一條長毛雜種狗,頭大嘴大眼睛大,成天蹲在大門外的路口,不串門不出聲,一副懷才不遇的樣子。除夕夜它蹲在炕邊,慢悠悠地啃著一根大骨頭。它不時斜著眼瞧小正。小正坐在炕邊晃蕩著雙腿,冷不防被長毛一口咬住了左腳,靴子被咬穿,大腳趾頭被咬了一個洞。那時不知要打狂犬疫苗,也沒有條件打狂犬疫苗,紅胡子隊長用雪水給小正衝洗傷口,末了抹上一把炕灰。過年了,賈村唯一見過大世麵的人賈二賴子也回來了。賈二賴子沒有兄弟姐妹,父母死後給他留了一個院子他不住,常年在外盲流,打工討飯住工棚蹲車站,甘肅、青海、新疆、西藏等地到處跑。一年到頭難得回來一次,在賈村露麵時倒也穿戴整齊,抽著村裏人稀罕的紙煙,大大風光一番。賈二賴子遇到小正,憋住勁兒要跟這個“外來娃”平起平坐,天南海北地神聊起來。賈二賴子邀約小正晚上去他家喝兩杯,小正去時撞見幾個小娃兒嬉笑著從賈二賴子的院子裏跑出來,說是聽到賈二賴子獨自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像是生產隊飼養場的發情公豬。小正立馬打住,轉身去老賈家下象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