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天,注定要被記進賀家灣的村史中。這是一個忙碌的冬天,也是一個熱鬧的冬天。除了易地扶貧搬遷集中安置點和和尚壩那座被洪水衝毀的石拱橋在夏季和秋季分別動工,一過立冬,由陳總無償援建的村文化廣場和由喬燕單位資助的接通二十多戶人家的到戶公路,也開工建設。一時間,賀家灣人來車往、機器轟鳴,把往年一派沉寂的冬日給變成一個繁忙的暖冬。那些身體尚還強健、手腳也還靈活的莊稼人,在把犁耙鋤鍬掛在屋角牆壁的鐵鉤上後,趁著這個機會跑到工地上做些小工,每天也能掙上六七十塊錢,喜得個樂嗬嗬的。時間剛進入冬月,除易地扶貧搬遷集中安置點外,其他三個工程都先後完工。最先完工的是那座連接賀家灣與鄭家塝,以及周家溝、麥家寨、雷家扁、杜家壩等幾個村的和尚壩石拱橋。從一開始,喬燕就把任務交給了賀波。從喬燕單位派出技術人員來勘測設計,到工程招、投標,賀波始終全身心投入,等到施工隊進場後,他更是一天也沒有離開過工地。那橋原是一座雙孔石拱橋,橋麵兩邊還有石欄。石欄中間有一浮雕石龍,首尾各向東西方向,龍首伸出橋身之外,昂首奮須,栩栩如生。橋兩頭還各有兩尊石獅,雕工精細,線條流暢。喬燕到了賀家灣後才知道,鄉下人講究風水,每個灣都有自己的風水入口,簡稱“水口”。她還學到一個詞,叫“把水口”,就是把守水口的意思。原來這座石拱橋雖然不大,卻正是賀家灣的“水口”,怪不得賀家灣的先人在造橋時,會在橋上和橋頭豎上青龍和雄獅,讓它們來給全灣人“把水口”!當喬燕了解到這石龍、石獅的含義後,不但沒責備賀家灣的先人迷信,反而說服村民放棄原先修水泥橋的打算,而仍按原來的樣子,把那橋恢複起來。真是“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賀家灣人看了幾十年橋上的石龍和石獅,卻不知什麼意思,等喬燕把其中含義一講,賀家灣人才恍然大悟,原來那石橋及橋上的石龍、石獅,就和村子中那棵有幾百年曆史的老黃葛樹一樣,是賀家灣的風水,於是都露出了同仇敵愾保衛傳承的決絕態度。現在這橋,正是按照原來那模樣修的。青石砌拱,青石鋪麵,石龍、石獅也從河裏撈了上來,同樣被分別安在橋中石欄兩邊和橋頭橋尾。不但如此,賀波還就地取材,用河溝裏的石頭在橋兩邊的河岸上壘上堡坎,用水泥勾了縫。黑灰色的石頭襯著一座新橋,雖然少了老橋的滄桑,卻也有些古色古香,令人爽心悅目。新橋落成後,賀家灣人按照傳統的習慣,非要喬燕去“踩橋”不可,喬燕卻堅定不移地推辭了。最後他們推出了村裏最德高望重的賀世龍“老幾幾”,完成了“踩橋”這一光榮任務。等人群散盡後,喬燕卻悄悄來到橋上,手按在那尊重新安上去的石龍頭上,像第一次那樣目光望著橋下的潺潺流水,心裏翻騰著一種喜悅的浪花。

第二個竣工的便是村文化廣場。這個供全村人集會、休閑和娛樂的“政治文化中心”,花去了陳總三十多萬元。整個文化廣場將原來學校的外操場和內操場連在了一起。外操場上是開會和村民休閑、娛樂的地方,占地將近兩千平方米,呈長方形。那棵老黃葛樹,按照楊工的設計,四周用石頭砌了一個很大的六角形台子,將暴露在地麵那些虯龍似的根莖都給保護起來了。黃葛樹濃密的枝葉下,砌了一個露天舞台。廣場的東邊和南邊,是兩道高約兩米的文化長廊,文化長廊的每根柱頭上都刻了一句農諺或格言警句。每隔一段距離,在長廊中間又修了一個八角形的亭子,除了四周的長條座椅外,中間又設了石桌石凳,專供村民休憩和喝茶聊天。一邊的牆上嵌上了傳統文化的磚雕水泥浮雕,另一邊牆上還空著,等著喬燕他們來安排與裝飾。廣場中間,鋪設著粉紅、果綠、紫砂和棕黃幾種顏色的環保透水磚,廣場四周還有幾個花壇,等待春季到來時,才往裏麵栽種花草。在文化長廊和舞台兩邊,安裝了LED景觀燈。內操場主要是村民健身的地方,安裝了各種各樣的健身器材。這些健身器材,有些是喬燕向縣文體局爭取的,有些是陳總給配的。安裝好那幾天,最熱鬧的不是上麵文化廣場,而是這個地方。村民們帶著滿臉好奇的神情,都爭先恐後地要來試一試,試完,又說不上什麼,隻“嘿嘿”地憨厚笑著。遵照陳總的囑咐,喬燕專門把廣場外邊一塊荒地辟出來,用水泥硬化了,做了停車場。廣場建好後,喬燕讓賀波到黎家梁的采石場,采購了一塊大青石,在上麵鑿上了“賀家灣村聚緣文化廣場”,下邊一行小字——“聚緣賓館董事長陳仁鳳女士援建”,立在了廣場入口處。

第三個竣工的便是那二十多戶人家的通戶公路。這個任務,喬燕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把它交給了賀端陽。喬燕是經過充分考慮才做出這個決定的。第一,喬燕雖然心裏不讚成身為村支部書記的賀端陽在外麵攬工程掙“外快”,可上次聽了他一番關於村幹部的待遇和處境的話後,有些理解他的行為了。村裏的易地扶貧搬遷集中安置點和石拱橋的修建,都給了別人。這二十多戶通戶公路的修建,如再“肥水”流給外人田,恐會影響到他們間的關係。其二,這二十多戶通戶公路的修建,不是國家投資,而是村民自己把路基修好,他們單位從辦公經費中擠出部分錢來給他們硬化路麵,屬於補助性質,錢不多,如果公開招標,不一定會有人來投標。其三,這個工程雖然不大,隻是硬化幾公裏路麵,卻涉及二十多戶的個人利益,每戶人家對自己那段路的工程質量都會特別挑剔。如果把活兒承包給外人,稍有差池,容易引發矛盾;而讓賀端陽承包,情況就不一樣了。更重要的是,賀端陽是本村人,又是他們的支部書記,他也根本不敢在工程中做任何手腳。假如他把活兒做差了,二十多戶村民每人吐他一口唾沫,便會讓他一輩子在灣裏抬不起頭。喬燕把自己的想法給鄉上羅書記和局裏何局長說了,兩位領導都同意了她的意見。現在,過去一到下雨天就走泥濘路的二十多戶人家,幹淨整潔的水泥公路接到了家門口,晴天腳上不沾灰,雨天不濕鞋,誰又不高興呢?

最後一件也是村裏最重要的工程,便是村裏易地扶貧搬遷集中安置點的修建,終於在臘月初五竣工了,現在正在進行室內裝修和房前屋後的環境整治。三十多幢整齊的小洋樓,青瓦白牆,既有傳統川東民居的風格,又借鑒了徽派建築的一些手法,遠遠看去,完全是一幢幢漂亮的小別墅。喬燕產後回到賀家灣後,便親自負責了安置點的修建,除了開會和家裏有重大事情需要回城裏一趟以外,她天天都泡在工地上。工人不下班,她不會回去,工人還沒上班,她又早到了工地。伍老板都被她的精神感動了,對她說:“喬書記,你這是何苦呢?我們靠手藝賺錢吃飯,巴不得一天就把工程做完,拿錢走路呢!你個人回去幹你的其他事。你在與不在,我們都一樣!”喬燕想道理是這樣,可她仍然天天跑到工地去,好像背後有隻看不見的大手,每時每刻都在背後推著她往工地跑。現在見工程已經進入內部裝修,這才鬆了一口氣。

這日,喬燕在工地上正和伍老板商量增加一些人手,加快內部裝修的進度。正說著,忽然看見賀仁全大爺來到工地,瞪著一雙大眼四處瞅著。這賀仁全大爺也是這次搬遷的貧困戶,可在修建前,他堅持要村裏按他家原有麵積修。喬燕挺著大肚子跑了很多次,可老頭兒很倔,全村所有易地搬遷的貧困戶都簽了協議,隻剩下他一個“釘子戶”沒簽。喬燕沒法,決定不再等待,先把工程動起來再說。現在,喬燕見他在工地上四處瞅,知道他想看什麼,卻故意問:“仁全大爺,你看什麼呀?”賀仁全眼睛滴溜溜轉了一陣,才對喬燕問:“你們給我修的房子在哪裏呀?”喬燕指了麵前一幢道:“大叔,這就是一百平方米的房屋!”喬燕話剛完,賀仁全便道:“那我看看!”喬燕道:“那好呀,大爺!”說完便帶了老人往那幢屋子走去。說來也巧,那幢屋子昨天剛剛裝修完畢,正敞著門窗透屋子裏的異味。賀仁全進去一看,上下兩層,下麵一層一間客廳,一間飯廳,一間廚房,一間臥室,樓上三間全是臥室,樓上樓下,地板鋥亮,窗明幾淨,地上掉根頭發都看得見。老人看了半晌,突然對喬燕道:“姑娘你騙我老漢吧?”喬燕一聽這話愣了半晌,才對老頭問:“大爺,我騙你做什麼?”老頭道:“我也看過城裏一百平方米的房屋,哪有這麼寬?你是拿寬房屋來哄我老漢開心是不是?”喬燕明白了,突然笑了起來,認真地對老頭說:“大爺,這真是一百平方米的!你不知道,城裏買房屋要包括公攤麵積,一百平方米的房屋到你手裏,隻有七八十平方米。我們這房屋,實打實使用麵積一百平方米!”賀仁全聽罷,臉上的皺紋抖動了幾下,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沒發出聲音。喬燕以為他還不肯相信,正想叫個工人上來拿皮尺量給他看,沒想到他突然壓低了聲音,看著喬燕,像是有些討好地問:“姑娘,這房子真的是我的?”喬燕說:“還不一定。大爺,這一排都是一百平方米的,哪套屋子歸哪個,還得由今後抓鬮來決定。不過所有四口人的屋子都是和這一樣!”賀仁全聽完,什麼話也沒說,就袖著手走了。

沒一時,賀仁全背著一隻大背篼,背篼裏麵裝著兩床被子、一個枕頭,胳膊下又夾著一床篾席,又來到了工地。這次他什麼也沒說,徑直走到剛才看的那套屋子裏,在地板上鋪上褥子和席子,就躺了下來。正在旁邊幹活的工人一見,便喊了起來:“嘿,這裏有個老頭在屋子裏住下來了!”一聽這話,工人們便紛紛擁了過來。喬燕和伍老板也趕了過來,果然見老頭直挺挺躺在地上,眼睛看著天花板。喬燕立即問:“大爺,你這是幹什麼呀?”賀仁全立即像宣示主權似的,大聲對喬燕說了一句:“我就住這套房子了!”喬燕道:“大爺,我剛才不是給你說了嗎,哪個住哪套,得等抓鬮來決定……”話還沒說完,老頭又大聲說了一句:“我不管,我就住這一套!”喬燕知道老頭很倔,一聽這話,便皺緊了眉頭。伍老板一見喬燕皺眉的樣子,便對老頭說:“這房子昨天才裝修完,你即使是要這套房子,也要等段時間呀!你聞聞這屋子裏氣味多大!”聽了這話,喬燕也馬上說:“是呀,大爺,你還是先起來回去吧!”說完,彎下腰,想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可老頭甩開了喬燕的手,像是惱了似的衝喬燕吼了一句:“你走開,我不怕啥子氣味!”說完幹脆把腦袋扭到一邊,不再搭理眾人。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這時,喬燕腦海裏突然靈光一閃,明白了過來,便蹲下身去對他說:“大爺,是不是因為你沒和村上簽協議,擔心村裏不給你分配安置房,就先來占一套?”一聽這話,老頭就像小孩撒謊被大人當麵揭穿一樣,臉馬上紅了。喬燕禁不住笑了起來,道:“大爺,你放心,你雖然沒和村裏簽協議,可村裏仍把你的房屋納入了修建計劃,就是等你來看了房屋,好和村裏簽協議呢!”一聽這話,老頭一個鯉魚打挺,就從席子上坐了起來,瞪著喬燕問:“你說的可是真的?”喬燕道:“大爺你等著!”說罷擠出人群,跨上自己的小風悅就“突突”地往村委會辦公室開去。片刻工夫,就取了協議來,進屋去對賀仁全道:“大爺,口說無憑,我們現在就簽協議,你該放心了吧?”說罷掏出筆,將協議書和筆都遞到老頭麵前。那協議書早在房屋還沒動工以前就擬好了,並且村委會已經蓋章簽字。老頭接過協議書看了一遍,才接過喬燕的筆,歪歪扭扭在自己名字後麵簽了字,然後交了一份給喬燕,另一份寶貝似的折起來,揣在了裏麵衣服的口袋裏。喬燕等他收好協議後,才笑著對他說:“大爺,這下可以回去了吧?”老頭聽了這話,忽然跳起來,收起被褥往背篼裏一塞,背起背篼,夾起席子又往回走了。對賀家灣這個易地扶貧搬遷中最頑固的“釘子戶”,喬燕原以為還要費很多口舌,沒想到現在不攻自破。而這小小一幕喜劇,又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讓賀家灣人在茶餘飯後多了一個談資。

老天爺也像是為賀家灣這幾件大事的完成而高興,這幾日一改之前陰鬱的麵孔,天天放晴,陽光雖不像夏季那麼強烈,但也十分明媚。冬日寒冷的大地因有了陽光的照射,一下子顯出許多生機來。這日下午,喬燕把賀端陽叫到村委會辦公室來。賀端陽把村裏二十多戶人家的通戶公路給修通後,自己在外承包的一處易地扶貧搬遷集中安置點的工程因為缺磚也隻得停下工來,這段時間一直在家裏。他穿了一件厚厚的羽絨服,脖子上圍了一條圍巾,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喬燕一見,便關切地問:“感冒了?”賀端陽抽了一下鼻子,才道:“沒有!”喬燕又問:“那怎麼穿這麼多?”賀端陽道:“雖然沒感冒,可這是感冒多發季節,多穿一點總歸是有好處的,是不是?”說完才看著喬燕問,“喬書記,你叫我來有什麼事?”

喬燕忙坐端正,看著賀端陽用商量的口吻問:“賀書記,很快就要過春節,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賀家灣今年的春節怎麼過……”一句話沒完,賀端陽便十分詫異地看著喬燕,好像她是外星人一樣,半天才說:“新年怎麼過?你這話提得太怪了!年年都過著的,過去怎麼過,現在就怎麼過,難道今年還能換一個花樣?”喬燕等他說完就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說:“賀書記,不瞞你說,我今年真的想讓賀家灣人換個花樣過年……”一聽到這裏,賀端陽張了張嘴,像是要插話的樣子。喬燕製止了他,一口氣說了下去:“你聽我把話說完,賀書記!我們村今年完成了幾件大事,無論哪一件,都值得好好慶賀慶賀,你說是不是?更重要的是,自從年輕人出去打工後,村子的人氣就漸漸散了,我想趁春節讓那些在外打工的人都回家過年的機會,把全村人團到一起,熱鬧熱鬧,聚聚人氣!你看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