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端陽聽完這話,回答說:“你說的村裏的幾件大事,確實值得慶賀一下,但你說的聚人氣,我不知道怎麼聚。過去大家都窩在家裏,不用你去聚,人氣都旺得很;現在年輕人都走光了,即使是春節都回來,也就那麼幾天,年一過,就又像鳥兒一樣各奔東西,各賺各的錢去了,你聚得再好,到時也是煙消雲散,有什麼意義?要說熱鬧熱鬧,本也應該,可也不是你想熱鬧就能熱鬧起來!如果是放在過去,村裏出錢請縣上劇團來唱上幾天戲,看的人裏三層外三層,一下就熱鬧了。現在縣上都沒劇團了!再或者像過去那樣放幾場‘壩壩電影’?現在家家戶戶都有電視機,隨時都能在家裏看上電影,誰還來看你的‘壩壩電影’?最大的可能就是等易地扶貧搬遷的貧困戶搬新房那天,村裏去買點煙花和爆竹回來放一放,就算是熱鬧的了,你看怎麼樣?”

喬燕聽完賀端陽的話,半晌才說:“你說的是事實。可要說沒有意義,我不讚同賀書記你的觀點!聚人氣就是聚人心。利用今年村上取得的成就,聚集起大家對村莊的認同感和自豪感,從而激發起對家鄉的熱愛,怎麼沒有意義呢?雖然年一過,該走的還是要走,可對家鄉的認同感和自豪感以及由此而產生的熱愛,卻並不會輕易消失!說不定一些人,會因此回來建設家鄉!”

聽到這裏,賀端陽說:“好吧,我沒你懂得多,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什麼認同感、自豪感。就算是那樣,可怎樣來熱鬧,人氣又怎麼聚?你倒說說具體的辦法,使我茅塞頓開,別隻顧雲山霧罩的!”喬燕聽賀端陽這話暗含譏諷,不覺紅了臉,有點拿不定主意。盡管這辦法在她心裏已想了好幾天,自己覺得很不錯,可現在一見賀端陽這樣子,真怕說出來會遭到他嘲笑。想不說,話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再說,這辦法在她心裏醞釀又醞釀,就像繪製一張藍圖,時而這裏添上一筆,時而那裏又抹上一劃,哪怕是添上很小的一點,她都興奮得手舞足蹈。現在藍圖已經繪就,就像一瓶美酒,她怎麼能不把它端到桌子上來呢?想到這裏,喬燕便打算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不過她還是把話說得很委婉,為自己留下了餘地:“那好,賀書記!我的想法可能很幼稚,但我卻是很認真的,你也不要笑……”

賀端陽聳了聳肩,仍然口氣冷冷地說:“什麼高招,你說吧,我洗耳恭聽!”喬燕心一橫,便道:“我想在除夕這天,組織一次由所有賀家灣人都參加的集體團年宴……”喬燕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觀察著賀端陽臉上的表情,見賀端陽臉上的肌肉仿佛被凍住了一般,看不出有任何變化的神情。停了停,喬燕才接著說了下去:“另外再開展一次由村民特別是外出打工人員參加的春節文藝聯歡活動……”說到這裏,隻見賀端陽像是受到驚嚇似的瞪大了眼睛,目光落在喬燕的額頭上瞅了又瞅。喬燕以為頭上有什麼,抬手摸了一摸,卻是什麼也沒有,於是疑惑地問:“你瞅我頭做什麼?”

半晌,賀端陽才“嘿嘿”一笑,像是開玩笑地說:“我想看看你腦袋裏還裝著些什麼烏七八糟的怪念頭?”喬燕一聽這話,臉騰地紅了,本想立即反駁賀端陽,想了想忍住了,卻說:“要說這念頭怪,也確實有些怪,因為大多數人都沒這樣想過!要說不怪,也一點不怪,別的地方那些敢吃螃蟹的人,早這樣做了……”賀端陽見喬燕生氣了,便打斷了她的話,放輕了語氣對她說:“好了,好了,這話算我沒說!”然後問,“你知道賀家灣有多少人嗎?”喬燕道:“如果全部回來,有一千多個,可肯定有人回不來,最多也不過六七百人吧!”賀端陽道:“對了,就算隻有六七百人,我問你,需要多大地方來辦宴席?需要多少張桌子,多少條板凳,又需要多少杯盤碗筷?需要多少人燒火、上灶、淘菜、打雜……”喬燕見他提出了一連串問題,也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村民辦紅白喜事,都請你做支客師,需要多少桌椅板凳碗筷什麼的,對你有什麼難的?”這不慍不怒、綿裏藏針的幾句話,頓時把賀端陽打啞了,過了一會兒他才投降似的說:“就算這些東西我們可以計劃,可辦宴席需要的米、麵、油、肉、菜等東西怎麼籌集?是按人頭籌還是按戶籌?如果按人籌,有的人家小孩多,有的人家全是大人。即使全是大人,有人是大肚羅漢,一張嘴比籮筐還能裝,有人卻是林黛玉那樣的櫻桃小嘴,半天才塞得進一醋碟飯……如果按戶籌,有的戶人多,有的戶人少,矛盾更多……”說到這裏,見喬燕又要插話,他汲取了剛才的教訓,沒等喬燕發出聲來,便又一口氣說了下去,“至於說讓留在村裏的人和那些打工回來的人,組織一場文藝聯歡會,更是沒譜了!你看村裏這些人,不是臉皮打皺、五音不全,就是說話牙齒不關風,你叫他們上台出洋相可以,哪還能表演什麼文藝節目?那些在外打工的人,雖說年輕,可他們平時要不是待在工廠流水線上,就是守在那些服裝店、飲食店或建築工地上,哪有什麼文藝細胞?即使他們有文藝細胞,可他們一般要在臘月二十七八才回來,你怎麼去組織他們排練節目?再退一萬步說,即使你能把他們組織起來排練,難道他們比那些明星還跳得好?”

喬燕聽完他的話,仍然表現得十分平靜。她看著從窗外篩進來的兩片陽光:一片落在地上,像金箔似的漫開來,不斷閃爍,像很開心似的;一片落到她麵前寫字台的茶色玻板上,玻璃又將暖暖的陽光反射到她的臉上,因此她的臉上便籠罩上了一層朦朧的光輝。她看了一會兒,突然又一笑,然後才誠懇地對賀端陽說:“賀書記,你說的都是事實,可隻要我們願意做,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賀端陽一聽這話,馬上又說:“喬書記,我的看法和你恰恰相反!這兩件事都是頂起碓窩耍獅子——費力不討好,我勸你早點打消腦袋裏的怪念頭!再說,大過節的,那些外出打工的為什麼幾千裏路都要趕回來?為的就是同親人團聚,再利用春節假期這段時間,好好休息幾天,放鬆放鬆自己!平時領導把你們也管得緊,這一年來,除了你回去生孩子這段時間,平時都是‘白加黑’‘五加二’住在賀家灣。難得才有過年這幾天清閑,你也好好回去和親人團聚團聚,何必再來弄這些又費燈草又費油又得不到多大好處的事?”

賀端陽說完,目光一動不動地看著喬燕,流露出關懷的神情。喬燕卻從他表麵關心的話裏,知道了他心裏真正的想法。正是因為這事和他實際利益沒有多大關係,且又耗精力和時間,所以他不願意做。喬燕知道單憑自己幾句話,肯定一時無法說服他。她想了想,突然看著他問:“萬一村民同意這樣幹,你會不會答應?”賀端陽沒想到喬燕會說出這句話,頓時像聽到一聲驚雷,眼睛死死瞪著喬燕,仿佛打量天外來客般,過了半天才回過神,立即把頭搖得撥浪鼓般,大聲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敢擔保,賀家灣的人要是同意這麼辦,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喬燕聽賀端陽說得如此肯定,又微笑著不屈不撓地追問了一句:“我說的是萬一!萬一村民同意這樣幹,你怎麼辦?”聽了這話,賀端陽立即表態說:“要是村民都同意你的想法,我賀端陽沒二話可說,就是不吃不喝不睡覺,也把這兩件事組織好!”卻又看著喬燕補了一句,“這是不可能的!”喬燕追問了他一句:“什麼不可能?”賀端陽道:“要村民同意你的想法,這是不可能的!”喬燕又笑了笑,站起來向賀端陽伸出手去,對他說:“可不可能,我們打個賭!過幾天我們開個村民大會,到時候誰輸誰贏再見分曉!”賀端陽聽了這話也說:“那就這樣,到時候你輸了可別哭鼻子!”說著也把手向喬燕伸了過去。

賀端陽走後,喬燕坐在椅子上思考起來。太陽已經西斜,地上的那塊太陽光斑,已經移到了牆壁上,而桌子上的那片則跳到了地上。喬燕的麵孔因缺乏了玻璃板上陽光的反射,此時清秀中顯得有些嚴峻。剛才和賀端陽打賭的話,不由自主地又在她耳邊響了起來。她也不知怎麼回事,就和賀端陽打起了賭來。一會兒她覺得自己的想法經過了自己的深思熟慮,聽起來雖然有點出人意料,可並不是天馬行空,不著邊際,何況有的地方已經這樣做過。難道別人能做,自己就不能做?因此她深信自己能贏!一會兒又覺得沒有把握,因為她也深知老百姓特別是農民都有因循守舊的一麵,這事對賀家灣人來說,不但沒見過,恐怕連聽也沒聽說過,怎麼會輕易接受呢?再說他們都習慣了一家一戶關起門來過日子。何況賀端陽所強調的那些,也都是客觀存在,要不然他也不會在和自己打賭時,輕易流露出必勝無疑的神態。要是村民真的不答應,又怎麼辦?一想到這裏,她有些灰心了。可這個念頭剛剛浮上腦海,她又馬上把它從頭腦裏趕了出去。她想起從到賀家灣來做的幾件事,比如整治村裏環境衛生、垃圾分類和統一清運、動員村民在房前屋後栽花種草、建設美麗鄉村以及動員村裏姐妹們化妝美容、提升自身素質等,賀端陽和村裏很多人都認為做不到,可她還是辦到了。可見任何事情隻要認真去做,就沒有做不到的!她相信賀家灣人經過前麵幾件事,無論是從觀念上還是對她個人的感情上,都比過去好得多。過去都能辦到的事,這次為什麼不能辦到呢?這麼一想,信心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想了想,馬上給賀波打了一個電話。

沒一時,賀波便趕到了村委會辦公室。年輕人性急,一進門就問:“姐,什麼事?”喬燕道:“你急什麼?先坐下再說吧!”賀波在椅子上一坐下,喬燕便把剛才對他父親說的兩件事告訴了他。賀波還沒聽完,便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一半像是驚奇,一半又像是高興,兩隻手掌一擊,便大喊著:“全村人集體團年和文藝聯歡會,這太好了!”喬燕看見賀波興奮的樣子,也像遇著了知音,臉上飛上了冬日少見的兩團紅暈,看著他故意問:“你說好在哪裏?”賀波卻像是被問住了,半天才紅著臉說:“賀家灣平時太冷清,趁這個機會鬧熱鬧熱,當然是好事!”說完就像沉浸在了那種熱鬧的氣氛中一樣,眼睛裏閃爍著仿佛要飛翔的熠熠光彩,看著窗子外麵說,“姐,將近七八百人吃飯,整個文化廣場都要擺滿!”不等喬燕回答,又接著說,“還要表演文藝節目。可以說,從古到今,賀家灣都沒這樣熱鬧過,你說是不是?”喬燕見他隻顧沉浸在想象裏,便對他說:“熱鬧隻是一方麵,熱鬧的背後還有更重要的意義……”賀波忙問:“什麼意義?”喬燕笑了笑,說:“現在不告訴你,你自己去領悟!”

賀波見喬燕不願泄露天機,也不再問。他想了想,突然問:“姐,你是怎麼想出這主意的?”喬燕說:“這主意也不是我想出來的,是有人已經這樣做過。我隻不過是想把別人做了的事,也搬到賀家灣來。你爸剛才和我打賭,說賀家灣的村民肯定不會同意我這個怪想法,你說我會不會贏?”賀波沒立即回答,偏過頭想了半天,忽然將雙手攥成拳頭在頭頂揮了一下,然後斬釘截鐵地對喬燕說:“我覺得你準贏!”喬燕立即問:“你怎麼覺得我準贏?”一下又把賀波問住了,仍隔了一會兒才說:“姐你想辦的事,就一定能辦成!”說完這話,又感到不足,馬上又對喬燕說,“姐,我百分之百支持你!”喬燕聽了這話,又像考他似的問:“你怎麼支持?”賀波先“哎”了一聲,又想了半晌才說:“別的不說,你要組織文藝聯歡,我首先報名表演一個節目……”喬燕沒等他說完,便有些不相信地打斷他的話問:“你能表演什麼節目?”賀波說:“我雖然不會唱歌、跳舞,可我會打山東快板!在部隊裏時,團裏組織文藝聯歡,連裏就把我推上去!”說著,便拉開架勢,右手做出打快板的姿勢,嘴裏“滴滴答、滴滴答”地念起來,一下把喬燕逗笑了。笑畢,喬燕才道:“可隻有你一個,還不夠!”賀波立即說:“那就把鄭琳也算上!鄭琳的歌唱得不錯,我叫她唱一首《青藏高原》和一首《黃土高坡》!”喬燕仍搖了搖頭,說:“也不夠!”賀波一下急了,忙說:“姐,那你要我做什麼?”

喬燕見小夥子已經急得有些麵紅耳赤起來,便笑著說:“你要真支持姐,姐交給你兩項任務!”一聽這話,賀波立即一下站起來,像在部隊接受任務一樣將身板挺得筆直,對喬燕問:“什麼任務?”喬燕說:“第一,你和張芳主任一起,將村裏那些性格樂觀、身體健康又喜歡活動的大媽都組織起來,我去縣上請一個老師來教她們跳舞。等跳會了,不但那天可以上台表演,平時還可以跳壩壩舞,既鍛煉了身體,又能少打些麻將,把村裏的文化生活也豐富起來了。除此以外,你還要想法了解清楚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輕人中,哪些人有文藝細胞,喜歡唱唱跳跳,然後把他們動員起來,每人上台表演一到兩個節目,你看有沒有困難?”賀波馬上既響亮又幹脆地回答說:“沒問題,姐,村裏那些在外打工的年輕人,大多數我都加了微信,少部分沒加的,我和鄭琳一起打聽,然後把他們全部拉進一個微信群。到時我們在微信群裏相互發動,保證沒問題!”喬燕高興起來,便說:“我就知道找你準沒問題!你告訴他們,節目不拘形式,隨便表演什麼都行,隻要能讓留在家裏辛苦了一年的親人快樂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