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賀家灣除夕中午這場史無前例的千人團年宴的喜慶和熱鬧不述。且說吃過午飯,喬燕見每張桌子上都剩了大量的飯菜,有的菜動也沒動過,便過來問賀端陽剩這麼多菜怎麼辦。賀端陽連想也沒想便說:“有什麼不好辦的?”說著,便拿起一隻手提電喇叭,宣布了“約法三章”:第一,哪桌剩的飯菜,便由那桌就餐的人打包帶回去,必須打幹淨,不能浪費。這天氣又不會餿,回去慢慢吃!第二,打包完畢後,年紀輕、力氣大的小夥子們,願意把自己的桌子扛回去的,就扛回去,現在不願扛回去的,就搬到廣場外邊,等節目演完後再往家裏扛,女人留下來把廣場打掃幹淨。第三,等女人把操場打掃幹淨後,立即準備演出!三件事一宣布完,果然有人便紛紛跑回家去,拿來盆子和塑料食品袋,將桌子上的東西一股腦兒倒進麵盆或塑料口袋裏。喬燕這才發現,原來賀端陽在安排筵席座位時,早就考慮到了這一點,大多數都是父子、兄弟、祖孫們一桌,隻有實在坐不下時,才會有一兩個人出去打組合,所以現在處理起這些剩菜來,也不會有什麼衝突矛盾。等眾人將飯菜打包完畢後,那些桌子的主人,近一些的直接扛了回家,遠一些的,就放到廣場外邊的空地上,等看完節目才扛回去。搬開桌子後,婦女們一擁而上,掃的掃,拾的拾,將地上的肉骨頭、餐巾紙團還有上午那些小夥子給大家分完品嚐的食品後留下的包裝盒和包裝袋,都按照喬燕去年提出的垃圾分類的要求,給歸攏在一起,分別撮進外麵“幹垃圾”和“濕垃圾”兩個垃圾箱裏了。廣場打掃幹淨後,就準備演出了。老黃葛樹下雖然建起了一個舞台,可舞台上麵既沒有燈光,更沒有鋪上地毯,也沒有幕布,除了從濃密的黃葛樹葉縫隙中篩下的幾點太陽金箔似的光斑外,沒有任何裝飾。也沒有伴奏的樂隊,隻有一隻村裏開村民大會用的“迪雅仕”卡包音箱,演員事先把要唱的歌或要舞蹈的曲子,從網上下載到U盤上,到時插進音箱的USB插口上播放就行了。
主持演出的是鄭琳,她穿了一襲紫紅色長裙,臉上薄施脂粉,白裏透紅,彎彎的柳眉,長長的睫毛,小巧端正的鼻子,紅紅的嘴唇,秀色可餐,儼然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她款款走上台去,眾人一見,都齊聲叫了起來:“好!”接著是一片掌聲。她手持話筒,朝台下深深鞠了一躬,方才抬起頭來,滿臉微笑地對眾人說道:“爺爺奶奶、叔叔嬸嬸、賀家灣村的各位父老鄉親們,今天是農曆新年,是萬家團圓、歡樂喜慶的日子,我們在這棵代表著賀家灣村風水的老黃葛樹下,舉行一場自娛自樂的、沒有布景、沒有伴奏的文藝演出。我們的演出場地雖然簡陋,但我們的心意是真誠的,我們的快樂是真誠的,我們的祝福也是真誠的!首先登場的節目,將是由村裏十多位大媽表演的舞蹈《歡樂過大年》!她們中有的已經到了當奶奶的年紀。當我們外出打拚的時候,把土地、家和孩子都交給了她們,是她們為我們年輕人撐起了一片藍天。因此我要在這裏大聲說一句: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你們在家裏辛苦了,兒女和孫子孫女們給你們拜年了,祝你們新春愉快,身體健康!”說完又深深鞠了一躬。
這番熱情洋溢的主持詞,與其說是一場演出的開場白,還不如說就是一段感人肺腑的詩朗誦。她的話說完後很久,眾人才仿佛回過神似的鼓起掌來。在掌聲中,鄭琳轉身從舞台後邊走了下去。接著,王娟、王嬌、張芳、吳芙蓉等身著統一的紅色大花布立領上衣和酒紅色褲子,腳上也是一雙紅布鞋,像是電視裏扭秧歌的東北大媽,走上舞台依次站定後,賀波打開音箱,一首熱烈歡快的曲子便在黃葛樹下響了起來。隨著音樂的節奏,女人們“啪”地打開手中的紅綢折扇,翩翩起舞。也許是第一次登台表演,心裏難免緊張,也許她們被鋤把、鐮刀和背篼磨煉出來的骨骼,還不習慣手中那把舞扇的輕盈,因此,她們的舞姿實在不能和陳老師相比,動作不但顯得簡單,還有些僵硬。更要命的是舞台小了一點,上台的人多,所以演員間不是你碰了我的腰,就是我碰了你的手,甚至有人將手裏的扇子都碰落了,引起觀眾一陣大笑。盡管如此,女人們臉上仍帶著歡樂、幸福和全神貫注的神情。結束時,她們將手裏的綢扇高高地舉過頭頂,拚成一朵向日葵花瓣,場上立即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歡呼聲和掌聲。
接下來是一群回鄉打工者表演節目,然後賀波也上台表演了一個山東快板,隨即鄭琳也唱了自己最喜歡的《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坡》,那高亢的旋律和優美的歌聲,把演出推向了高潮。在一派歡樂的氣氛中,太陽不知不覺地從操場正中移到外麵的地邊上。剛才太陽照在黃葛樹上,老樹層層疊疊的枝葉呈現出一片紫褐的顏色,現在不但那種溫暖、明媚的紫色沒有了,而且反從那濃密的樹葉間,篩下一種暗灰的色調來,使樹下陰暗了許多。眼看著黃昏即將降臨,鄭琳款款走到台上,對大家宣布道:“下麵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喬書記朗誦她自己創作的詩歌《回家》……”一語未了,台下響起了一片歡呼聲。
喬燕走上台去,從鄭琳手裏接過話筒,回身朝眾人深深鞠了一躬,說道:“爺爺奶奶、大叔大嬸、兄弟姐妹們,大家新年好……”說到這裏,台下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喬燕等大家掌聲停息過後,才又雙手捧著話筒繼續說道,“爺爺奶奶、大叔大嬸、兄弟姐妹們,我實話告訴你們,我是寫了一首詩。我專門為這首詩回城去,請一個詩人幫我修改修改,可詩人說:如果你這都叫詩,全中國人都是詩人了!把我臊得想找條地縫鑽下去……”說著,喬燕紅著臉笑了笑,台下的人都怔怔地看著她,見她笑也跟著笑。過了一會兒,喬燕才又說:“我問他:不是詩是什麼?他說:你這是大白話!我一想,隻要是心裏話,大白話有什麼不好?於是我回來,幹脆全改成了大白話。下麵我給大家朗讀的,就是我要送給賀家灣在外打工的叔叔嬸嬸、兄弟姐妹的一篇大白話,題目還是叫《回家》!”說完,她用一隻手持了話筒,另一隻手從口袋裏掏出了張紙來,打開,輕輕地清了一下喉嚨,便抑揚頓挫、聲情並茂地朗讀了起來:
小時候,我們走在鄉間的崎嶇小路上,我們緊緊拽著父母的手或衣襟,生怕會丟失,因為我們知道,對於兒女來說,父母在哪兒,哪兒就是我們的家!
今天,我們長大了,像鳥兒一樣飛向了四麵八方,可是在春節這個萬家團圓的日子到來的時候,無論路途有多遠,路上有多艱難,我們都要風塵仆仆地趕回來。為什麼?因為對於每個家庭來說,父母在、長輩在、親人在,家就在。通往家鄉的那條路,始終像我們出生時連接母親身體的那條臍帶,纏繞著我們,因此無論有多少艱難險阻,我們都要——回家!
今天,城市裏矗起了無數的高樓大廈,可對於大多數的中國人來說,村莊在哪兒,田野在哪兒,他們的心就在哪兒!田在人在,人在房在,房在村在,這是大多數打工者心中堅定不移的信念,村莊才是我們真正的家……
說到這兒,喬燕的聲音變得低沉和緩慢起來。台下觀眾怔怔地望著她,一片寂靜。
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村裏已很少看到年輕人的影子;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村裏隻剩下風燭殘年的老人、稚嫩弱小的孩子。我們的家鄉凋敝大都緣於此——年輕人都不在村裏!前次我到賀世富爺爺家裏,聽爺爺談起過去大家湊到一塊兒的熱鬧勁兒,再看看今天的冷清,我心裏非常難過;看著幾個老院子那麼精美的建築,因為沒人住而不斷坍塌和頹敗,我心裏更難過;當我置身在皓月當空、清風送爽、美景如畫的夜晚,發現村莊猶如死去一般寂靜、缺乏生機和活力的時候,我心裏同樣難過!大叔大嬸、兄弟姐妹們,我知道你們在城市裏生活得並不如意,有的甚至還說得上十分糟糕。賀世富爺爺給我講過他前些年在外麵打工的經曆,我聽後心情非常沉重。但為什麼你們還要紛紛出去呢?因為前些年在家裏養活不了一家人,你們隻好做出打工這個無奈的選擇。可現在情況不同了,賀家灣已經大變了樣!我們衷心希望大叔大嬸、兄弟姐妹們回家!隻有你們回家了,賀家灣才會更充滿希望,明天才會更美好!因此,親愛的大叔大嬸、兄弟姐妹們,帶著你們對家鄉的愛和血脈相連的情,回——家——來吧——
喬燕說到這兒,再次深深地對台下鞠了一躬,結束了自己的朗讀。奇怪的是,台下鴉雀無聲,隻有微風送來了頭頂黃葛樹葉輕輕的、仿佛私語般的“窸窣”之聲。喬燕忽然覺得臉上有蚯蚓爬過的感覺,涼冰冰的,她用手一抹,才發覺不知什麼時候,兩邊臉頰掛上了長長的淚痕。她見大家沒有反應,又拿起了話筒對大家說:“那天世富爺爺對我說,早些年,大家看電視,都學會了唱《在希望的田野上》這首歌。不知道爺爺奶奶、叔叔嬸嬸現在還能不能唱?不過我現在想,要使我們的田野充滿希望,就必須有更多年輕的兄弟姐妹們回來,因此,我今天給大家唱一首關於回家的歌!”說著,果然就唱起了劉德華在2015年春節唱的那首《回家的路》:
數一數一生多少個寒暑\/數一數起起落落的旅途\/多少的笑 多少的哭\/回家的路\/數一數一年三百六十五\/數一數日子有哪些勝負\/又有哪些滿足\/回家吧 幸福\/幸福 能抱一抱父母\/說一說 羞澀開口的傾訴\/燈火就在 不遠闌珊處\/回家吧 孤獨\/孤獨 還等待著安撫\/脫下那 一層一層的戲服\/吹開心中的霧……
起初,還隻有喬燕一個人在唱,唱著唱著,那批在外麵打工的年輕人,也有人一起唱起了這首歌,起初還隻是輕輕哼著,可接下來,他們擁到了台上,跟著喬燕一起大聲唱了起來:
數一數 一年快樂的次數\/數一數 一天脾氣的起伏\/什麼是貧 什麼是富\/回家的路\/數一數 歲月流走的速度\/數一數 一生患難誰共處\/一切慢慢清楚\/回家吧 幸福\/幸福 能抱一抱父母\/說一說 羞澀開口的傾訴\/燈火就在 不遠闌珊處\/回家吧 孤獨\/孤獨 還等待著安撫\/脫下那 一層一層的戲服\/吹開心中的霧\/回家的路……
他們一連把這首歌唱了好幾遍,唱著唱著聲音都有些啞了。台下的人們目光愣愣地望著他們,像是傻了似的。還有一些年輕人則把頭垂到胸前,仿佛陷入了沉思。他們雖然沒有聽到過這首歌,可歌裏流露出的感情已經深深打動了他們,有的人開始用紙巾去擦眼角。台上的年輕人唱完,一起把喬燕圍到中間,互相擁抱著哭泣起來。
正在這時,賀興仁突然氣宇軒昂地走到台上,從喬燕手裏拿過話筒,走到舞台前麵,對著眾人鞠了一躬,然後才大聲道:“賀家灣的父老鄉親們,賀興仁給大家拜年了!”說罷雙手抱拳,朝著四周打了幾躬。眾人都愣了,連台上那些人也定定地看著他,不知他要幹什麼。賀興仁鞠完躬後,這才又把話筒舉到嘴邊,擲地有聲地說了起來:“剛才喬書記朗誦的《回家》和演唱的《回家的路》,把我帶回到了童年、青年,想起了過去的歲月,使我忍不住流下了感動的熱淚!我賀興仁從高中畢業後,就隨幺爸一起出去打拚。這二十多年裏,我雖然沒和賀家灣的父老鄉親們一起建設家鄉,可我也始終沒忘記這塊土地!剛才我和一些老輩子聊天時,才知道這個文化廣場是‘聚緣集團’的陳總捐建的。陳總和賀家灣無親無故,她都能花三十萬元給賀家灣修一個文化廣場,我是吃賀家灣的飯、喝賀家灣的水長大的,並且還有親人在賀家灣,我為什麼不能為賀家灣的父老鄉親做點什麼呢?現在我宣布,我們‘三鑫’公司也向賀家灣捐款三十萬元,重新改造賀家灣的自來水……”
剛說到這裏,劉副台長急忙在台下叫了起來:“打住,打住,賀哥——”說著,便對兩個記者揮了一下手。記者明白了過來,急忙提著機器跑到了台上,扛攝像機的小鄭把焦點對準了賀興仁,拿話筒的小張把話筒也遞到了賀興仁嘴邊。劉副台長看了看,還是說“不行”,說完他親自跑到台上,對喬燕耳語了幾句。喬燕忙跑下來,去開了辦公室的門,用半張紅紙寫了一個三十萬的阿拉伯數字,跑回來交到劉副台長手裏。劉副台長把那半張還滴著墨汁的紅紙交給賀興仁,叫他高高舉起來,又叫喬燕站到賀興仁身邊,讓賀興仁把剛才的話重新說了一遍後,把那張紅紙又交給喬燕。賀興仁果然又把先前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回過身,把手裏舉著的紅紙鄭重地交給喬燕,然後兩人握著手麵向眾人。直到這時,眾人才完全明白過來,於是場上立即響起了一片雷鳴般的掌聲以及山呼海嘯般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