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尋你千百度(2 / 2)

六十年代初期我告別了故鄉。我聽說,在十年“文革”中,故鄉小鎮的許多人都曾遭過罪,吃了虧,遭罪吃虧最多的還是幹部、教師、說書人、演員……可是,“文革”過去,人們身上和心上的傷痕剛剛平複的時候,大家便發起並很快建造了一座大劇院。我明白,我明白人們為什麼這樣迫切地要去追回那失去的笑聲和歡樂,追回能夠給大家帶來美的享受的往事。不久,我也看到了這所劇院矗立在小鎮的盡頭,傍著繞鎮而流的一彎河水,在山頭海角的鄉間來說,漂亮得堪稱皇冠上的一顆明珠。我也看到了,每當放映電影或演戲的時候,賣票處就水泄不通,五尺大漢也會被擠得“扛”出來;在放映電影《紅樓夢》的時候,作為越劇迷的故鄉父老姐妹,每人至少都看了三五遍,有的甚至達到了八九遍之多。

嗬,我故鄉小鎮的百姓,對戲劇藝術竟是如此的一往情深!

我同時也記得:故鄉小鎮的百姓,特別是老輩種田人、討海人,很少有人到過北京、上海,從沒見過大世麵,言談話語,常常透出鄉下人的樸直粗憨;他們中,有人曾對“人能飛上月亮”堅決不信而甘願打賭認罰;也有人曾可笑可憐地把“大海航行靠舵手”這句“普通話”誤傳成“東海龍王敲大鼓”而挨訓遭批而後又傳為笑談;但是,不管是聰穎詼諧的還是拙樸愚魯的,我故鄉的父老絕對地有著中華民族的子孫共同的美德和品性:他們勤勞樸實,也不乏機智幽默,至今他們還十分講究禮義人情,在“極左”口號喊得亂響的年月,也絕不拋棄在他們認為是天經地義的古訓;對自己,往往是一個銅板掰成兩半花地節儉;對客人,卻是拔落衫袖請吃飯地慷慨;他們樂天愛美,對看戲、聽書、會市、滾龍燈等一切娛樂活動,則特別喜歡……

遠在千裏之遙的河南,我常常苦於聽不到被稱為“蠻子話”的鄉音,於是,隻要一聽到播送越劇,我便屏聲靜息,如癡似醉地傾聽……這幾年常去外地,雖然在全國各地也不大容易碰到楚門人,但我卻驚喜地發現了來自故鄉的為顧客所嘖嘖稱羨的產品:你看,那大金鉤般的蝦米、那烏光閃亮的紫菜、那薄得透明的蝦片和大得嚇人的魚鯗,嗬,農、漁、鹽、工、商各業俱全的小鎮,我的富饒的故鄉!

更令我愉悅的是:在一次出口工藝品展覽會上,我看到了那極為纖巧精美的《中國民間剪紙》和絢爛如霞的各種花邊刺繡品上,竟然也標著:浙江玉環楚門。

這時,我雖然沒有像孩子一樣浮狂地喊叫,卻怎麼也揩不幹那盈眶的喜淚……

遠在千裏之遙的河南,我常常隻能在夢裏回到故鄉,在夢中走過那有著許多石級的小橋,在夢中踏上那金黃的軟軟的海塗,在夢中嚐享那噴香的大米飯、鮮美的魚蝦蟹、爽口的竹筍湯……於是,一醒來,我就常常不無惆悵地愣怔半天,心中的滋味就像我小時特別愛吃的楊梅,酸中有甜,甜多於酸……

嗬,故鄉,你在我心中的,絕不隻是春韭秋蔬、魚米蝦蟹的緬思,你那不老的青山、如鏡的碧水,都使我無限眷戀;而你那勤樸的父老,那執著地摯愛著美、用不倦的勞動創造著美的人民,更使我永遠懷念。

可惜的是,文愧金聲,才非玉潤,我隻能舉起遲慢的筆,在遙遠的他鄉,笨拙地將你描繪,癡情地將你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