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畫到江南竹,便想春風燕筍多。”
鄭板橋的這兩句題畫小詩,很是我在河南那些年的心情寫照。由春風燕筍聯翩想來,我常常憶起故鄉楚門的一些習俗,一些深深印在我腦海中的韻味很足的習俗。
嵯峨青黛的玉環山,河海相接的玉環水,哺育了玉環人的子子孫孫。玉環在新石器時期就有人類活動蹤跡,這塊沉積著厚重的曆史的土地,滋生了豐富的文化,我生長的楚門,在物產的豐富和各種習俗的風采上,尤為全縣之首。
每憶及此,我便大有恨不得回到童年的癡想,因了這種癡想,所存的記憶又分外真切而鮮活。
先說“謝年”。
謝年就是“祝福”。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祭祀典禮,富貴人家自不必說,即使是清貧人家,也有“擺兩根清水糕也要謝年”的心意。
我記得,謝年時,大都或自備或借好一張朱漆八仙桌,把所備供品一一擺開,那供品,自然是為過年購置的雞鴨魚肉:雞鴨要整隻,魚要鮮活,最好是活蹦亂跳的大鯽魚。一盤象征“山珍”的金針木耳也不可少,主食是前幾日做年糕時特意做好的形似寶塔的一對“糕頭”。其中最龐大最隆重的供品,就是稱作“福禮”的一隻燙熟的大豬頭。所以,“買個豬頭謝年”,成了那時所有人家的願望。
謝年的時間並不劃一,從黃昏天斷黑直到半夜,直至大年初一的黎明。早早晚晚均由各家自己選定。謝年時,紅燭高燒,鞭炮大作,劈劈啪啪聲中,還會有幾聲很震耳的“天地兩響”。熱鬧聲中,一家之主首先跪在拜榻前,念念有詞地合手祝禱,祝禱完後叫過一家大小,依次跪拜行禮,算是全家都得了老天爺的祝福。
謝年是一項很被家鄉人重視的祝禱活動,供桌前方,兩支燃得通紅的大油燭,又很有過大年的隆重。大人們在祝禱時,絕不許孩子隨便嬉笑或胡言亂語,這一來,更添了一種莊重而神秘的氣氛。幸而謝年過後,接踵而來的一件事,便是長輩們給小輩分“壓歲錢”,這時,氣氛大變,房院間立刻響徹快樂而喧鬧的童音,過年的氣氛越發濃鬱了。
我想,小時候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樣,那麼盼望謝年,一是過年是從謝年開始的,二是謝年過後有“壓歲錢”。
我想起了五六歲那年的一件趣事。
姐姐幫母親把一隻隻朱漆木盤放到八仙桌上,盤裏的菜肴散發著熱騰騰的香氣,那香氣實在太誘人了,姐姐順手抓了隻炸蝦往嘴裏塞,大概是防我告密,立刻又抓了一隻往我嘴裏塞。這蝦真香!咽進肚子後,我們才想起母親的警告:“謝年上供的菜不能偷吃,吃了要掉牙!”這一想,便都呆了。
但我們沒勇氣向母親坦白,隻是惴惴不安地等待老天爺的懲罰。吃年夜飯時,姐姐偏偏掉了一顆牙!我們麵麵相覷,姐姐張著出血的嘴,哇哇大哭,這一來,便隻好“自首”了。
“別哭,記住,下次不能吃,再吃就長虎牙了!”母親皺眉一笑,輕聲安慰道。情況顯然沒原先設想的那般嚴重,我們這才稍稍放心。
但我並未徹底寬懷。不是嗎,後來我換的兩顆門牙,都是重疊的虎牙!
謝年的鞭炮此起彼接,會一直持續響至黎明。因此,當我在迷糊的睡夢中被驚醒時,總覺得天地間到處都是鞭炮的熱火火的香味,甚至熏得整個房間和裹著的被窩,也有這種熱香。
這真是過年才有的熱香。
謝年的習俗在前些年,特別是“文革”的十年中,被禁止了。但是,人心是禁不住的,正如文化不能被斷然阻隔一樣。這幾年,家鄉人又非常熱衷於謝年了。日子富裕的人家,比賽似的,鞭炮買得更多,豬頭買得更大,也許跪拜不再像從前那樣虔誠。但是,上一桌豐盛的供品,如今卻家家都辦得到。於是,像是為了彌補前些年的疏漏,如今,楚門人的謝年謝得加倍的熱鬧。
二是點“間間亮”。
正月十五,傳說是“天官”誕辰。不知為什麼,楚門又派生出另一項習俗:除了在四四方方的天井中插一圈為“地藏王”祈禱的線香外,還要點“間間亮”。
天官在哪裏?地藏王在何方?這都是無人能解的謎。而點“間間亮”,無非也是百姓們對來年豐衣足食的祈求。
點“間間亮”的儀式很簡單,卻又十分美妙。
點“間間亮”的人家,常常預備數十支小指頭粗細的小紅燭,插這紅燭,並不需要講究的錫燭台;在一塊切好的番薯圓片上,插一根鐵釘便成了很現成的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