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斷黑時,天井中的那圈線香點好了,在天井的四角,各各壓上一盞這種插著小紅燭的燭台。接著,這種小燭台,又一一分布在家家戶戶的每扇門後,每個房間的角落,甚至連廚房的米缸,放衣的櫥櫃一一放置。這一來,一條長街便見家家燭火明亮,如果是雪天,那麼,在白雪地麵的映照下,更顯得美麗異常。
說實在,家鄉最引人遐想的習俗便是點“間間亮”。小時候,對著這一圈星星點點的香火,對著這一支支明亮的小紅燭,我總覺得分外甜蜜又分外振奮,那香火,那燭光,呈現出一派美麗而朦朧的詩意,聖誕樹帶給外國兒童的歡樂,我全在這搖曳的香燭中得到了。
據我所知,如今,家鄉一帶早就沒人點“間間亮”了。大概,在電燈大放光芒的今天,人人都懶得再去費這一番心思。人類文明總是向現代化邁進的,可是,癡心的我又想:點“間間亮”並不破費,在有興致時何妨一試呢?否則,這古老而不無詩意的習俗,豈不從此湮沒無聞了嗎?
我真想讓我的孩子們回鄉下去過一次元宵節,我好為他們點一次“間間亮”!
我真希望自己回到童年,鄭重其事地再點一次“間間亮”!
三是“做月節”。
有人雲:吃也是一種文化。我們楚門人是很會吃很講究吃的,可見文化之豐富。
楚門人一年到頭,除了過年那幾天理所當然地盡情吃喝外,還有很多以吃為主要內容的“月節”。月節的日腳,自然是按陰曆推算的。
從正月開始:正月半、二月二、三月清明(這是個時間很長的節次,人們可全憑自家祭掃祖墓的需要,選擇一月中的任何一天,故有“清明長長節,做到端午歇”之謂),五月端午,七月半,八月十六,九月九,冬至,大年三十……算來大家共慶的有九種之多。至於為自家的婚喪嫁娶或慶壽或賀得子添孫做的喜酒、壽酒、滿月酒、做周酒、百歲酒……則更是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隻要年景好,生活寬裕,人們自然可以找出各種理由好吃好喝,我驚異家鄉人們“做月節”的方式,是那樣順理成章,習慣成自然而根深蒂固。因此,相傳到現在也沒有多大改變。正月半元宵節的吃食是不用太破費的,大都是過年剩餘物資的一次清理和掃蕩。上桌的無非是幾碗葷素菜肴,再加年糕粽子元宵之類的主食。正月半引逗大家興趣的是舞龍燈,有些年,興致高的人們,初三晚上就舞起了龍燈,到元宵節再鬧一回,算是收場。
二月二龍抬頭,比較簡單,大部分人家“燙糕頭”。所謂“燙糕頭”,便是把謝年謝過的那對寶塔狀的年糕頭拿出來,切成筷頭粗細的細條,然後燒一鍋放了肉絲魚鯗蝦兒青菜等作料的湯,把切好的年糕條放進去一滾就成;也有的人家偏愛吃“芥菜飯”,說是吃了這種放了肉塊和芥菜做成的米飯,不生疥瘡癤疤。這當然都是無稽之談,但此時正是芥菜鮮嫩之時,用這種有特殊香味的芥菜煮飯嚐鮮,自然別有風味。
三月清明節,則要做一種糯米粉做的大團子。因為在粉中揉上了青蒿或“地梅”葉子,整個團子便青綠瑩亮很是悅目,上海人叫作“青團”,楚門則更有一個別致的名字:青掩。為何用這一“掩”字?我未專門考查,據猜想可能是“掩”住了裏邊的餡而得名吧?
楚門人蒸青掩,做法特殊,講究的人家,蒸好後的青掩,一隻一隻全放在一片片剪好的文旦葉子上,求其柚樹葉的清香氣。青掩十分糯甜可口,且色香味俱佳,實在是家鄉很別致的食品。
我在杭州也買過“青團”,吃了一隻便不想第二隻了,因為裏邊是稀糊糊的糖餡,而不是楚門做的又香又甜的赤豆豆沙餡;那皮子,雖也是綠的,卻並非家鄉人貨真價實的用青蒿或地梅所揉,而是用了青菜汁或食用果綠,自然品味就差遠了。
我不厭其詳地說及這青掩及其可愛的綠色,是因為實在欽佩家鄉人這絕頂聰明的發現:青蒿和地梅,都是極不起眼的野生小草葉,是什麼人首先悟出來這東西能食用而且采用了如此精妙的製法呢?
與此異曲同工的是,用苧麻的嫩葉子揉粉,也可達到綠瑩瑩又香噴噴的效果,不過,苧麻葉隻能用來揉在麵粉中做麥餅用。五月端午是個大節,別地鄉俗是包粽子,楚門卻家家戶戶做麥餅。麥餅有兩種,一是用麵糊在鏊鍋上攤出來的薄如紙的“吸餅”,上海一帶叫作“春卷皮子”;二是用麵粉摻了煮過的苧麻葉子揉成軟硬適中的麵團,然後用一截短短的易於手握的竹筒或木棍(楚門叫作“麥餅卷”),擀出一張張滾圓的淡綠色的薄餅,這薄餅在熱鍋上一張張貼出來時,原先的淡綠色又成了翠綠色,煞是好看。而且也有股特殊的草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