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有許多思念,貯於記憶。有時候幾十年的歲月都似一日那樣平凡而重複,於是,記憶的熒屏上殘留的便是一些無價值的碎片,而有些日子盡管短暫,甚或是一瞬,因其意義深重,卻能教人長久緬懷。
1980年3-10月,在中國作協文學講習所(現統稱為“魯迅文學院前身”)度過的日子,雖然為時僅半年,在我,卻是真正“留痕”的歲月。
我上文講所的心情,以往曾有表述:就如饑餓的孩子總是感念於那口果腹的食物一樣,曾被生生砍斷深造階梯的我,對學習,特別是這個不是大學勝似大學的“上學”,倍有珍重之心。故而,開學典禮時,讓我代表全班學員致辭,沒說幾句就淚珠如豆……這情狀,在旁觀者眼裏,甚或有點“幼稚可笑”。但是,幼稚也罷,可笑也罷,我自己是情真意切的。
我上的這一期,後來被同學們戲稱為“黃埔五期”。開辦這“五期”的緣由,從時間上就可了然;那時的表述就是“‘春回大地’以來,重新勃發生機的中國作家協會的又一項旨在‘發現和培養新時期年輕作家’的重大舉措……”話說得有點累贅,可確實是中國作協領導和前輩們苦心的真實寫照。
那時的中國作家協會,本部機關尚在文化部院中的防震棚辦公,條件之差可見一斑。但是,對於培養年輕作家的那番心血,對於我們這班學員的諸般關切,卻是毋庸言喻的。當時出席開學典禮以及後來親為我們授課的,都是文壇上令我們十分敬仰的師長,同學們每人都有指導老師,老師或是前輩作家,或是大學和研究所的著名教授和學者。課程排得很全麵,老師很用心,因為已是第五期,前輩們已有足夠的經驗了。
記得1986年調動搬家時,雖然明知翻撿已屬徒勞,我仍然心猶未甘,瘋尋窮找那兩本在文學講習所的聽課筆記。倒不是說我那不太敏捷的記錄本裏埋藏著怎樣的寶貝,而是我很想追溯那時的盡管一鱗半爪卻令我緬想無窮的“往事”。而且我堅信那都是再也不複有的“瞬間”,它們之所以落到筆記本的紙頁上,肯定都是映照過心屏的珍珠。更何況,拋撒這些“珍珠”的許多“斯人”,已經一個接一個地離我們而去!
文講所的第一任所長丁玲;還有陳荒煤、馮牧、唐因、唐達成、我的指導老師駱賓基;還有雖然不是名義上的導師卻實實在在指導過我的秦兆陽……這列“恩師”的名單,是長長的。他們的文品和道德風範,永遠為我銘記。
文講所第五期的所長是徐剛。徐剛所長和我們直接的接觸和講話不多,雖是有限的幾次,但他的表情語氣卻很生動很有個性,他對黨的文藝事業忠心耿耿而對任何人卻都是謙謙君子的模樣,教我記憶尤深。
文講所有幾位作輔導工作的女教師,印象深的有張玉秋和黎辛的夫人黃懿芬,黃懿芬那總是笑眯眯的溫和與張玉秋那美麗而略帶憂戚的眼神,仿佛是天然的契合。或許她倆在“老師”輩裏特別年輕而又謙遜吧,她們也絕不讓同學們稱其老師。於是,一些男同學就老三老四地直呼其名。還有一位圖書管理員小井,我對這個戴眼鏡的溫厚小夥子印象頗深,是因為我看著他常常像螞蟻壘窩一樣,一天到晚用心用意地整理著圖書館那一點一點多起來的書籍。我對小井一直心存歉意,因為原來答應過要送他一本書而未曾踐諾,而後來我又聽說小井好像已經離開文講所了。
許多同學在這半年的學習中收獲很大,這收獲,自然是指除聽課之外的寫作。王安憶和葉辛就是收獲最豐者之一,他們在此期間寫了不少中短篇。當我見安憶像記學習筆記一樣,在本子上唰唰地寫她的行雲流水般的小說,而後那些流水行雲般的文字又一篇接一篇地發表於報章時,真佩服得無以複加。葉辛也是,寫中篇,他是同學裏頭最早者之一。有了來讀書之前的《蹉跎歲月》打底,葉辛的創作一帆風順,此後一發而不可收。古華的《芙蓉鎮》,也是在文講所最後修改完成的。
我自度是隻笨鳥,一心想的就是來學習,一心又不會二用,因而這半年幾乎未著一字。短篇小說《心香》也是在入學之前剛剛寫完而給《當代》,發表在當年的第二期。但《心香》機緣很好,時值中國作協創辦了《小說選刊》,《心香》有幸成為創刊號的選載作品,記得那刊名還是茅公題寫的。因而當它獲得這一年的全國短篇小說優秀獎時,不能不教我倍感幸運。在學習期間,我的包括了五十年代末所寫作品的第一本小說集《無花果》,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自覺稚嫩,也因其封麵的顏色,我稱之為“描紅本”,正因同學們都不鄙薄,我才一一分送。
我特別想說一說的,是我的同學——若不是賈平凹因故未來而少了他,同班33名同學,在八十年代初的文壇星空,是相當亮麗的一群。記得1985年底全國第四次作代會召開,33名同學有23名是作代會的代表,會議閉幕時又有一個令我們自豪不已的消息:17名當選為理事。別人也許不在意,我們自己就先得意了。於是,在京西賓館的樓房一角,在我們的召集人艾克拜爾·米吉提的一聲口令下,那張“黃埔五期”的合影,23張嘴巴無一不咧作大小“茄子”,盡管也有個別矜持了表情的,但大多數特別是男同學,個個豪氣衝天並頗有“當今文壇舍我們其誰也”之氣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