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那碗玉米糝(2 / 3)

這樣說,也許有人會撇嘴,但在今天,在文講所這個母校的喜慶之日,沒法不實話實說,而且還特別想實話“笑”說。

這些年在報章上,不時有我們“五期”同學寫的有關“文講所”的回憶,每每見此,我總是兩眼一亮,不管長短,這些文章卻總是比當下的轟動作品更能粘牢我的視線,非一口氣讀完不罷休。讀這樣的文章,總能教我“減去十歲”,而撿拾這樣的記憶珍珠,那是所有快樂的神經都會被調動的。何況,在雙鬢霜白馬齒漸增的日月裏,這種神經已經和頭發一樣漸見稀薄了。

說說這些“老”話,令我不無傷感,因為,如水流年流走的,不光是那些永遠令我緬懷的師長,還有我的文講所老同學……1996年底的全國第五次作代會後,我剛寫了一篇小文,憶及文講所同學的創作激情於我的鼓舞,就得聞賈大山、喬典運已經病重,不久,他二人相繼撒手人寰……

我懷念文講所的許多同學,恰如懷念我的曾經分散四處的兄弟姐妹。33位裏頭的好幾位,20年前畢業一別,至今不曾重逢;是自己“不喜作客詣人至,慣遲作答望書來”的秉性使然,還是當今時代,大家都共此“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心情?——檢視信箱裏越來越多的書報和越來越稀少的信函,我發現真正是“五期”同學來的信,竟如鳳毛麟角。

因此,對天人永隔的,我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愧疚和憂戚。喬典運自不用說,對英年早逝的賈大山,對才智過人而又對某些“時尚”深惡痛絕常發奇思異想常有妙語雋言的大山,真是痛恨蒼天奪人之大不公!倘若沒有疏慢了這支筆,我實在早就應該為他“祭”一文的,就像當年在文講所的操場上聽他長篇大論地“侃”而我隻以三兩聲“嗬,嗬”的應答來回應他的滔滔不絕、來表示內心的驚訝和感佩一樣……

賈大山是不能不教我感佩的,這個剪著小平頭中等身個臉膛紅紅的河北漢子,穿著首先極有個性:雖是城市化後的襯衫和長褲,那襯衫和長褲卻依然有著濃濃的農家子弟的痕跡和氣息,那些痕跡和氣息,就在於盡管他是出門在外的男人,那白衣黑褲卻總是洗得黑是黑白是白——勤儉丈夫好父親的形象就那樣黑白分明地躍然身上……

大山教我感佩的,自然不隻是這些瑣屑。他的創作才華自不必說,至今,我還記得茹誌鵑在1978年讀了他的短篇小說《取經》時稱道不已的表情和一連串的嘖嘖聲……大山在《取經》前後,也並非同學裏頭寫得最多的,但凡偶有出手,卻總是很奪人眼目。那些文字無論長短,總是極有味道。

大山畢業後照舊回了他的正定縣文化館,據說到他去世也還是沒離開過正定。正定,正定,這名字對大山,仿佛也是一種宿命。

我曾經納悶:對許多問題(無論是社會問題還是創作問題)思考得頭頭是道(起碼我認為是這樣)的大山,竟會如此與眾不同?為什麼敏於思也敏於言的大山後來倒疏於寫作?因為我覺得他的生活積累比誰都豐厚,那是真正擁有不止一口生活礦井的深厚,那可不是憑借一時聰明走紅而是有著實實在在的“源泉”的富有。那麼,他是過於憤世嫉俗看破紅塵呢還是怎的?前年看陳世旭懷念大山的那篇情真意切的文章,提到大山在文講所時對當時風靡一時的“意識流”作品的趣語橫生的諷喻、提到他偶爾進商店買東西受了冷遇而憤憤發誓“再也不來北京”的形神……當時我也在場,此事千真萬確,大山就是這麼個人!就是如此自尊、真實、形象平凡、骨子裏卻傲極的一個人!哦,我還在想:大山的敏於言是並非喜歡在任何時候都愛講,很多時候他是沉默的,大庭廣眾他不愛說話,他還特別看不慣愛出風頭和輕狂油滑。他自己想講話則看場合,那種他認為十分投契的人在側、心裏毫無顧忌值得大講特講的時候,他的話就成了為朋友傾瀉的開閘之水……聽大山講話真是一種樂趣,許多從他的生活倉庫中隨手拈來生動已極的故事、笑料、甚或俏皮話,成了連串的如珠妙語……

大山不能不教我感佩的,還在於他對人真誠而又風趣幽默。相當一段時間,大山被人傳為文講所的“貧嘴”——這實在是不甚準確的誤傳,大山有著徐文長式的風趣而非“貧嘴”。盡管我也是大家所傳的他的“貧嘴”的受害者。他給我,給許多同學,甚至給文講所的各種活動還有我們的徐剛所長,都編排了一段令“受害者”的我們哭笑不得、而後又不得不像祥林嫂似的逢人就解釋一番糾正一番的十分好笑而又頗有某種傳神意味的“最高指示”……現在想想,那些哭笑不得的尷尬,那些現在看來純屬庸人和杞人、友情和調侃拌作的笑料,都成了甜蜜。

想想吧,那時我們都三十多歲,當時文講所的那種嚴肅單調而不無清苦不無岑寂的日子,如果連這點笑聲也沒有,豈非死水一潭麼?

俱往矣,大山,不知你在天堂是否也這樣風趣快樂?

在同學裏頭,值得為之歌哭的,當然不隻是賈大山。因此,後來如有偶然機會能和老同學有一見之緣的,就特別教人興奮。我記得穿軍裝的李再恒(他現在是更大的軍官還是已轉業?不得而知),在得聞我和陳世旭、艾克拜·米吉提應總政之邀而有幸走訪中朝、中蘇邊境來到他所在的佳木斯時,他的那種恨不得把佳木斯所有的菜肴、所有的酒水都搬上桌的熱誠,真令我直到現在還齒頰留香;我更惦念一直在西安的莫伸,與莫伸也真有緣分——他常借以前在鐵道部工作的機緣外出采訪,但我兩次偶然去西安他都在,都極盡東道主之誼而不吝陪我走東走西。莫伸在文講所,就是最為大家誇獎的熱心公益者——大家都說如果我們班評選學雷鋒的積極分子,必是莫伸無疑——與他同組的真是沾光啊!每天他們小組的那溜地和桌麵總是特別幹淨,每次為講課老師的黑板擦得能映出人臉的,也總是莫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