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樓蘭,誰為你守候?(3 / 3)

當晚,保護站的燈熄了,大地陷入一片沉靜。透過窗戶,我看到小楊久久地坐在地窩子上的土台,眺望著遠方。

6 荒漠騎手

在羅布荒原上遠遠地看見一個小黑點,這個小黑點越來越大,在我們的注目間來到眼前,原來是一個騎摩托的小夥子。在暴烈赤裸的陽光下,他的麵頰被塗上黝黑的陽光色調。這就是樓蘭保護站的李鵬飛,大家都叫他小李,從樓蘭保護站跑出20千米來迎接我們。看著他一溜煙地發動摩托在前麵帶路,與他的背影相襯的是一望無邊的荒漠,不由得冒出幾個字“荒漠騎手”。

小李的背影漸行漸遠,又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不一會兒,小崔也騎著摩托出現在羅布泊的大幕布中,叼著煙卷戴著墨鏡,顯得瀟灑不羈,那模樣堪稱西部硬漢的新模板。

摩托車明快的色澤,粗線條的造型,充滿威力和青春氣息的轟鳴聲,風馳電掣般的速度,再和車上濃眉大眼、身強力壯的壯漢相襯,與摩托、頭盔、墨鏡、皮夾克相輔,叛逆、獨行、堅強、果斷似乎是摩托的代言。

摩托的背景如果是摩天高樓的城市,難免有飛車之嫌,但在這裏,沒有交警沒有紅綠燈沒有柵欄沒有限速,可以開足馬力飛馳,如同魚兒遊弋水中的舒展,鳥兒飛向藍天一樣的暢快。烈日晴天下,更帶有西部牛仔的味道。凹凸不平的鹽堿地,摩托車發揮了輕便自如的特點,為保護站的工作提供了便利。保護站在2008年配備了巡邏的摩托車,在這之前,騎自行車甚至徒步巡邏都是常有的事。

雖然摩托看似瀟灑自如,實則並不輕鬆,尤其是在這個特殊的地方。

每天騎摩托巡邏從保護站到古墓地有10千米的路程,僅在古墓地巡查就需2.5個小時,從土垠遺址到龍城再返回保護站,大概有20多千米。六七月是最難熬的時候,太陽升起後像個巨大的火爐,烘烤著大地,地表溫度上升得很快,據說能高達六七十攝氏度。所以在這個季節巡邏必須要趕在太陽升起之前,如果太陽升起之後沒有及時趕回保護站,就隻好在自己挖的地窩子裏避暑,得把最熱的時間避過去。在羅布泊的高溫下,除了暴曬可能會導致脫水、灼傷、中暑等現象,摩托車還會麵臨著車陷的危險。從這個雅丹繞到那個雅丹,沿路的鹽堿沙土,又厚又虛,一不小心,車輪就有下陷的危險。

為了保證安全,保護站規定外出巡邏必須兩人一組,以防意外。一般要提前檢查摩托車,各項情況正常,才能出發。如果是一個人的話,必須帶上黑狗“小六子”,別看它隻是一條狗,卻很通人性,除了不能說話之外,能頂半個人用,有時一些緊急情況都是“小六子”靈敏的嗅覺率先發現的。試看,一人一狗一摩托,古道西風,落日長河,頗有馬致遠詩中浩瀚蒼涼的氣息。

而讓小高記憶猶新的是,有一次和同伴去巡邏,同事開得很快,前麵出現一個土包,他連忙急刹車,摩托向左傾斜,不慎摔倒在地;小高在他的右側騎行,躲避不及也摔倒了,右腿被摩托車撞傷了。兩個難兄難弟從飆車小子變成了傷病員,摩托車也摔壞了,費盡力氣才回到保護站。他們用衛星電話告知了自己的傷勢情況,晚上,小蔣師傅就帶著藥品趕到保護站。這次受傷使得同伴情緒低落,輪休回城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早上吃飯的時候,聽到小李說起他昨天在去古墓地巡邏的路上發現了幾隻黃羊,於是加大馬力去追;黃羊發現了和它們賽跑的人,就撒開蹄子一路狂奔,轉眼間就跑得無影無蹤了。小高說:“我經常在路上見到一群野駱駝。有一次我悄悄地在後麵跟蹤它們,發現它們去的方向是離這兒90千米的鹹水泉,古墓地有草,它們從這裏吃飽了,就去鹹水泉喝水。”說到動物,他們眼睛發亮,讓他們欣慰的是,在這裏除了孤獨的自己還有很多有趣的生靈,這些充滿了耐力和生存智慧的動物給予他們很多遐想和快樂,哪怕隻能在遠處觀望或者追逐到望塵莫及的背影,這一天的心情也由此變得開闊和生動了。

這看似沉寂、荒無生跡的羅布泊,已經並不是飛鳥難尋、人跡罕至的地方,還深藏著諸多的寶貝和驚喜。當然在一座座雅丹土堆之後,也隱藏著不得而知的危險。

聽文物部門的人說,那些起伏的雅丹上麵有古墓,是不同年代的樓蘭古人的亡靈地。起初,小李心裏有點害怕,害怕古墓裏突然躥出什麼怪物,攻擊自己;或是古屍複活了,突然鑽出來嚇到自己。由於這裏除了自己和同伴,幾乎見不到人煙,為了克服害怕恐懼的心理,他就大聲唱歌,把自己所有會唱的歌都唱一遍。小高喜歡聽孫楠和劉德華的歌,在寂寞中,他要把這些現代流行歌曲一一唱給古人聽。

他們小心翼翼地走著,擔心驚醒古墓。在每天的巡視中,走著,走著,漸漸發現古墓實際上很脆弱,已經經不起任何折騰。除了時間的殘殺圍剿,風雨摧殘,盜墓賊的破壞也十分猖狂,據調查這裏的每一個墓地幾乎都被盜墓賊光顧過。他們試著輕輕走過去,看看這個,摸摸那個,手沾滿了土。古墓並沒有傳說中那麼可怖,當清晨的陽光溢滿荒原雅丹,和煦寧靜的氣息蕩漾在土堆與土堆之間,恐懼、敬畏的心情漸漸消散,一顆惶恐的心漸漸落了地。

晚上回到保護站,那些白天見到的土堆中的古墓、沙土中掩埋的古城在夢中複活了,古代的宮殿、城池金光閃閃,樓蘭美女眨著明亮動人的眼睛,幽幽地將長沙袖飄散在他臉上,小李伸手去抓,可是卻始終抓不上,這一著急就醒來了。把這個夢說給同伴聽,大家都笑成一團,紛紛調侃他說該找媳婦了。找媳婦成家對於三十好幾的人來說是應該完成的人生大事,可是對於他而言,似乎很難很難,難得直撓頭。談起找對象的事,小崔很感慨,在縣城時找個對象就很難,到了保護站之後就難上加難了。連人影子都見不上的羅布泊,何時能找到自己喜歡的人啊!小李和小楊很羨慕小崔和小高,說他們有福氣能找到那麼好的媳婦。

看著小崔在為離開保護站做著準備,清晨推著水車從水窖拉來滿滿一車水送到廚房;還一一檢查了雞窩、鴿子棚。又回到廚房,用辣椒、生薑、大蒜、豇豆等菜蔬,加上鹹鹽、味精、白砂糖、八角、花椒、醬油、醋等調料醃鹹菜,看著他熟練地操作著,我不由得感受到這個荒漠騎手的俠骨柔腸。他說:“現在我用點時間醃上鹹菜,等我們走了,過一個禮拜就可以吃了,讓兄弟們就飯吃。”

而小李則顯得無所事事,逗著懷有身孕有點懶洋洋的“小花”,並不急於整理回家的行李。格日見了問道:“難道你不想回嗎?”

小李說:“不想回。”“為什麼啊?”“待在這挺好的,出去光花錢,在這兒能存下錢。”“存錢幹嗎用?是為了娶媳婦、買房子吧?”他點點頭說:“我最大的一個心願是買一套房子,然後找一個媳婦,這樣我的目標就達到了。”

一位叫王疆的誌願者從意大利留學歸來,沒有留在大都市,反而沿著絲綢之路一路向西,來到若羌,到保護站體驗生活。激情澎湃的他把經大漠、看樓蘭的感受寫成了一首歌。在我們一再的要求下,小高和小楊順了遍歌詞,唱給我們聽。

“樓蘭,樓蘭,我用心嗬護你神秘的麵,即使歲月流逝都不曾改變……”

這支歌小高記得最清楚,因為是這支歌陪伴著他騎著摩托一次次進入樓蘭古墓地、樓蘭古城,大概那些墓地中的古人也會唱這首歌了吧。枕著這首歌的旋律,他在樓蘭保護站度過了一個個思念的夜晚。

7 樓蘭情人——出入樓蘭最多的人

在若羌縣,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被大家一致推舉的具有當地特色的有意趣的人物,就是縣文物局局長焦迎新。

我在若羌縣博物館見到了這個皮膚黝黑、戴眼鏡的西部漢子,這膚色一看即知是飽受野外驕陽曝曬的結果。即使身著西裝襯衫,他身上也總有一絲曠達、粗獷的野外氣息,甚至與他略顯寬鬆的西裝不甚相符,這一定是常年遊走於自然的緣故。說起話來,幹脆果斷,眼鏡片後的眼睛閃著機敏的光芒。他說,15年來自己出入樓蘭,大約有300多次,應當是進入樓蘭古城次數最多的人。我去樓蘭古城是搭乘由焦迎新帶隊為保護站送給養的車,經過了諸多艱難之後才知道,為什麼我提出去樓蘭時,即使在樓蘭的地界,大家均麵有難色的原因。有羅布泊這個天險,去樓蘭變得極其困難。如果沒有良好的裝備和向導,盲目進入羅布泊是一種冒險,進入樓蘭的成本是昂貴的。

進入羅布泊,焦迎新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顯得更加隨和、本色,說話的語氣、臉上的笑容與這荒漠廣闊的氣息相投,在艱難的行進中,他會顧及每一個人,看得出是個膽大心細之人。

在路上,有著廣袤無邊的羅布泊作為背景,談起樓蘭似乎顯得更為貼近。從北疆博樂老家考入新疆大學中文係,畢業後被分配到地處南疆沙漠邊緣的若羌縣文管所。樓蘭熱,為盜墓賊提供了發財的機會,樓蘭古墓遭受了嚴重的盜挖和破壞,自治區文物局決定在若羌籌建樓蘭保護站,焦迎新作為基層幹部,開始一步步地具體實施。

狂風、沙塵、毒日、迷途、旱極之地、死亡之域……擺在他麵前的通往樓蘭的路,竟是被這些駭人的路障阻擋著。最難的是這裏本沒有路,隻有那高低不平的雅丹地貌、堅硬無比的鹽堿地及一腳踩下虛空的浮土,地貌地形之嚴酷令人無法想象。為了建站選址,他們經常背著帳篷、食物、水箱、行囊徒步二十多千米進入樓蘭古城,有時一人身上要背負至少二十多千克的重物。

第一次從米蘭36團進入羅布泊時,前麵沒有路,隻好找當地的老鄉扛著鐵鏟為車修路,焦迎新至今還記得那個羅布人的漢族名字叫安軍,說起這事他就眼睛發亮。一邊修路一邊往前走,進度十分緩慢,直到第9天才到達樓蘭古城,即刻架天線與縣裏聯係,在樓蘭古城建立了季節性的保護站。剛開始隻有一部衛星電話,一頂帳篷,一輛租借的“212”吉普。帳篷搭在紅柳包下,白天中午地表溫度可達六七十攝氏度,可是到了夜晚溫度驟降。天氣變幻無常,時而數日黃沙滾滾,天昏地暗;時而數日驕陽暴曬,猶如烤箱;時而數日飛沙走石,皮膚猶如刀刺,空氣中濃濃的沙塵讓人窒息。那時的裝備簡陋,睡袋單薄得透過去能看到星星和月亮,根本無法抵禦荒漠中的嚴寒。在這嚴酷的環境下,他想出了一個土辦法,在沙地上挖坑、生火,製作“土炕”,讓大家度過了幾個終生難忘的溫暖夜晚。

在荒蕪單調的荒原中工作,往往是頂著烈日狂風,巡察、挖土、清理、繪圖,風餐露宿。在這兒水比油珍貴,用水要很節約很小心。他在野外總結的經驗是不洗臉,否則會把皮膚曬傷,因為這裏太陽紫外線特別強,飛沙也格外凜冽。當然,也沒有更多的水用來洗臉。由於長期不能洗澡,全身長滿了紅疙瘩,奇癢無比;頭發、胡子似雜草叢生,猶如野人。

還有一次突遇罕見的大風,把帳篷刮倒了,他就用水桶頂著,連續三天在坍塌的帳篷裏吃幹饢喝涼水,堅守陣地。

聽到這些,小祝忍不住問:“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工作?你是怎樣說服自己一直堅持下來的?”他那黝黑的麵龐陷入了一種沉思:“喜愛,責任。如果沒有這些,很難堅持下來。樓蘭是個很神奇的地方,如果一段時間不來會非常牽掛。”

說到這幾年的變化,他深有感觸:以前地麵上都是灰土,一腳踩上去,灰土沒到腳踝以上;現在經過這麼多年,鬆軟的灰土結成了硬塊,變成了一條簡易公路,行走難度大大降低。以前進去難得看見個把人;現在常常可以在路上看見結隊而行的人。以前進樓蘭搭的是大卡車,一路顛簸,還得吃沙塵;現在一般都是進口越野車,封閉性好,坐著舒服,進樓蘭不再是一件困難的事。以前進去攜帶的設備相當簡陋,煤氣罐都沒有,做飯得自己就地取材燒柴火;現在物品準備都比以前充足,吃飯、休息的條件改善了很多。

從2003年正式建站以來,一年之中陸續有十個月的時間,他都在保護站守著,完成了樓蘭保護站的建站、管理工作,寫就了一批有分量有見地的論文,有效地製止了多起盜墓行徑,也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一批批工作人員都是經他物色選定、培養的,即使不在樓蘭也無時無刻地關心著保護站的動向。隻要不出差,他每天早上都會按時等待保護站打來的電話。

這裏沒有電,沒有網絡,沒有城市的燈紅酒綠、車水馬龍,隻有無邊的寂寞、清苦的生活條件、惡劣的自然環境和日複一日的枯燥重複,這些現實曾使得保護站的工作人員來去頻繁,前後至少有二十多人曾在站上工作過。有的幹了三個月,有的半年,新鮮勁兒過去了,就開始長籲短歎,尤其是氣候炎熱或者大風時節,這時候最容易出現思想波動。

許多人都動搖了,有的下去了就再也不肯回來了,說在這個地方人都待傻了。換的最勤的一次是進來還不到一個星期的一男子,剛進來的時候覺得新鮮好奇,待了幾天就鬧著要走。這人通過衛星電話給焦迎新打電話,謊稱家裏有急事,還帶著點兒威脅的口吻,說如果不派人來接,就立馬騎著摩托車走人了。

保護站人員的穩定成了他的心頭大事,沒有人的那段時間真是著急上火。他四處招人,通過親戚朋友發動各種資源渠道尋找來樓蘭保護站工作的人員。條件就是能做飯,會騎摩托車,能耐得住寂寞……這大概是最沒有要求的招聘啟事了。他認為保護站的工作人員最重要的就是忠於職守。

正是他這種敬業的態度,感染著那些在保護站的工作人員,在他們思想上有起伏波動的時候,焦迎新總能出現在他們麵前。

他認為交人要交心,從他見到屬下止不住笑意的嘴角就可看出那可不是一般的上下級關係,那是帶著生死連接的兄弟般情義的默契。

他大步流星地在荒原上走著,我看到他右腳挽起的褲管處,什麼東西亮閃閃的,仔細一看原來是一串紅繩腳鏈。他看到我注意的目光,解釋說:“這個腳鏈是有我名字的三個招財貓,從七年前戴上去之後從未摘下過,是為了保佑自己每次出行平安。”

在羅布泊見到的死亡要多於別處,除了考古工作必須接觸的幹屍古跡之外,在考古巡察的沿途,荒原上也隨處可見累累白骨,掩埋在黃沙中。

這裏似乎是個死亡大墓地,各色人種都能在這座墓葬中找到遺痕。死亡對於生命顯得更為厚重更為嚴峻,也讓人更為活著而感到由衷的幸福。

經過長途跋涉,我們回到了樓蘭保護站,吃完飯後,勞累的司機們都喝了些酒,跑了一天的路,要解解乏。而焦局卻怎麼都不肯喝酒,他說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一下車,就四處查看、詢問,來到這裏的他顯得輕鬆愜意,像回家一樣的自在。即使在飯後閑餘,他也不住地擺弄著手中的單反相機,看到明月升起在一堆枯死的胡楊木上,為了拍攝最佳效果他不惜撲在沙地上,摁動快門,這個動作隻有專業攝影家才會如此地忘我投入。

連續三年他被自治區、縣單位評為優秀工作者和先進個人,在榮譽麵前,人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彙集在他身上,並一而再、再而三地舉起手臂將那份他應得的殊榮心甘情願地投給他。麵對這一連串的榮譽和認可,他依然淡定自如,本色示人。

回若羌的路上,我們同乘一輛車,在羅若省道上遇到一場沙塵暴,風塵滾滾,10米之外根本看不清路麵。風沙在路上形成一道道路痕。焦迎新警覺地看著前方煙塵滾滾的地平線說:“沙塵暴來了,幸運的是我們回來了。”

支旗杆、套國旗、固定國旗、升國旗、綁牢繩子……升旗的每一個步驟,大家都很熟練。一大早,大家不約而同地集合在保護站門前。與小高、小楊交接完上個月的工作,小崔和小李就要回縣裏去了,我們也將告別樓蘭。

每次離開前,樓蘭文物保護站的工作人員都有一項重要的工作要做。

焦局喊道:“把旗子升起來……”一麵嶄新的國旗從旗杆下緩緩升起。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伴著國歌,紅旗在樓蘭保護站上空獵獵飄揚。大家不約而同地躬身而立行注目禮。

8 告別樓蘭

羅布泊荒原風沙肆虐,全年至少有1/3的時間是大風、沙塵暴和揚沙天氣。由於大風,保護站上的國旗,不需要鼓風機等任何輔助設備都能永遠獵獵飄揚;也正是由於大風,一麵嶄新的五星紅旗,在保護站地窩子上空飄揚的時間最長隻能維持一個月,時間久了就會被狂風撕成布片。所以,保護站的工作人員在每個月換班的時候都會想著帶一麵新的國旗來,定期更換國旗、升國旗,成為他們短暫離開前的習慣和儀式。

自製的旗杆上還綁縛著自己連接的電線和照明燈。晚上,這盞燈可以為在漫漫荒漠中迷路的人指引方向。照明燈可以發揮燈塔的作用,而國旗,就是指引方向的路標。從保護站建成,這支旗杆就豎起來了。2008年,把旗杆架高了,在遠處四五千米之外都能看到旗幟。在茫茫羅布泊中趕路的人兒,看到國旗,就看到了希望,如同到家了一般。

出發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大家提議在保護站留一張全家福,六個人,焦局、小蔣、小崔、小李、小高、小楊,還有兩條相互依偎的狗小六子和小花。我不由得仔細地看著這幾個在樓蘭堅守的漢子,被樓蘭的漠風鍛造成了一種色調、一種體魄:黝黑,粗壯。

臨行前我和小高坐在保護站門前的椅子上聊著天,他似乎有什麼心事,顯得有些鬱鬱寡歡,我鼓勵他多做些研究。他顯得有點茫然,儼然從未想到自己可以去涉足這一領域,他搓著兩隻有繭的雙手,我看見他手掌中一圈圈清晰的紋路,分明劃著大大的問號,若有所思。

該走了,焦局一一交代著事項,小高和小楊頻頻點頭。小崔和他倆一一握手、擁抱在一起,我看見他倆眼角似乎有淚,那一瞬間,突然覺得我們這樣一大群人熙熙攘攘地離開是件很殘忍的事。喇叭不停地催促著,我仔細地打量著這天這地這人這狗,不停地回望著,在催促中坐上了車,汪強還在那兒扛著攝像機不停地拍著。直到車緩緩啟動,似乎每個人都能感覺到那不舍和憂傷黏人的步履。在一個轉彎處,車停下等著兩個攝像師回來,小六子一路跟著汪強,幾次戀戀不舍地跟來,又孤獨地回去了。保護站重新陷進了寂寞的黃土色雅丹地貌背景中,隻有紅旗依然奪目。遙遙可見穿著紅衣服的小高坐在地窩子頂上,眼巴巴地看著我們的背影。為什麼會有眼巴巴的感覺?我們間的距離之遙是無法看清楚那些細節的,可是我卻分明感覺到了眼巴巴的灼痛。這灼痛直到我回到樓蘭賓館,還回不過神來。

順著原路返回,發現回去比進來時的速度快。當車開上218國道時,恍如隔世,似乎有點不適應這麼筆直寬敞平整的路了。越野車和人一樣到處是厚厚的一層土,連耳朵裏都是沙子,當我背著流著細沙的背囊,走進樓蘭賓館的團花地毯上的時候,過分的華麗和安適甚至讓我不安。我一遍遍衝洗著頭發,那濕淋淋的細沙順著水流,竟讓我如此的不舍。這是樓蘭的細沙,那一粒沙在我掌中摩挲,良久,我感覺著它細微的棱角,像是又回到了那個夢一般的場景中去。

在樓蘭的一切都像一枚深水炸彈,雖然沒有引爆,卻使我處於暫時性的失語狀態。直到麵對樓蘭賓館杯盤疊影的洗塵宴也依然難以回轉,這莫名的一切讓我無法解釋,直到酒讓我們的話匣子打開,直到蘇新的一席聲淚俱下的酒話,震驚四座,而我卻找到了我們一行人不約而同處於失語狀態的症結。她說,我們在這裏吃飯,保護站的兄弟在幹嗎?隻留下小高和小楊兩個人,他們太孤獨了……

這掀起了桌子上的一個小高潮,人們出現了兩類表情,一類驚訝、感動,忍不住地向她伸出了熱乎乎的手;另一類淡漠、冷靜,甚至嘴角還掛著不易覺察的譏諷。

驀然,我體會到了什麼是舉箸前莫名的憂傷,那一桌精美的菜肴讓我無法下咽。從進到出,在樓蘭保護站三天的時間,好似山上一日世間千年的感覺。崔有生、李鵬飛、高禮濤、楊俊,這些普通人的生活狀態卻帶給我很多啟示。即便離開保護站有些日子了,還能時時想到那在月球般遙遠的地方,那一群保護樓蘭的人。站裏的兄弟還好麼?他們現在在做什麼?

這樣的惦記會經常縈繞腦海。

曾經麵對那樣的艱難,曾經走過那樣一段難忘的曆程。哪怕那一瞬間在你的一生中僅僅是微不足道的過往,也會令人如此難忘,甚至印刻終生。樓蘭始終是那片記憶荒原上的一座奇跡豐碑,如同現實中的存在一般奪人心魄。從這裏回來,會發現自己變得易感、惜緣而多情,哪怕是路邊的一草一石,都是彼此等了多少年,才有這刹那的交會。

告別樓蘭,我朝著與它相反的方向離去,卻感到無論是從哪個方向,我都離它愈來愈近了。因為樓蘭從未離開過我關注的視野,那些廢棄的城池,那些死去的樓蘭亡靈,那些守護著樓蘭不離不棄的鮮活的人們,還有因此而萌生的纏繞著樓蘭氣息的每一個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