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新史學引起的廣泛注意相比,經學此時稍顯沉寂,盡管有以康有為、章太炎為代表的所謂今古文學之爭,有孫詒讓、廖平、皮錫瑞等人的經學著作陸續刊行,但畢竟康、章之爭很大程度上是披著經學外衣的政爭,政治意義大於學術意義;孫、廖、皮等人的著述也無新史學著作那樣的效應,不再像以往經學中心時代那樣受人注意,也不再在學術舞台上占有主要位置。所以,相對而言,學術研究的重心已由經學轉向史學。
應該指出的是,說中西交融和經史地位的轉換成為清末的學術新潮流,並非是指此時的學術研究都圍繞此潮流進行,也非指以往的學術潮流如今文崛起、經子貫通等便退出舞台了,實則今文經學除有康有為的政治性鼓噪外,還有廖平、皮錫瑞等的大力提倡,並非毫無學術號召力,而且子學複興亦是清末引人矚目的學術現象。隻不過在諸多學術潮流中,中西交融和經史地位轉換後來居上,最具影響力,對當時學術有導向作用,顯示了學術發展大勢。
四、對先賢學術之超越
劉師培走上學術舞台,應該從1903年正式發表論著算起,此時也正是上述兩大潮流方興之際。劉一進入學界,立即為此潮流所吸引,幾乎將其早慧的學術生命都投入於與此相關的學術著述中,1903至1908數年內陸續寫出《小學發微》、《中國民約精義》、《中國民族誌》、《攘書》、《新史篇》、《論小學與社會學之關係》、《國學發微》、《周末學術史序》、《論文雜記》、《南北學派不同論》、《古政原始論》、《漢宋學術異同論》、《兩漢學術發微論》、《中國哲學起原考》、《倫理教科書》、《經學教科書》、《中國曆史教科書》、《中國地理教科書》、《近儒學術統係論》、《清儒得失論》、《近代漢學變遷論》、《論中土文字有益於世界》等論著,盡管這些論著不少帶有政治色彩,是學術與政論的結合,有的以政論為主,但絕大多數仍是學術的,而且是學術“預流”之作。具體言之,《小學發微》、《中國民約精義》、《攘書》、《論小學與社會學之關係》、《論文雜記》、《古政原始論》、《論中土文字有益於世界》等更多地體現出交融中西的特色,而《新史篇》、《國學發微》、《周末學術史序》、《南北學派不同論》、《漢宋學術異同論》、《兩漢學術發微論》、《中國曆史教科書》、《近儒學術統係論》、《清儒得失論》、《近代漢學變遷論》等更多地體現出新史學色彩和與之相關的學術史反思意識。實際上二者很難分得十分清楚,因兩大潮流是相輔相成、相激相蕩的,沒有中西交融,便不會出現新史學;沒有新史學,中西交融也落不到實處。故而對劉師培著述的這種劃分隻是相對的,僅就其中哪種特色較明顯而言。
在世人心目中,一般皆認劉師培為國學大師、“揚州學派”殿軍,實則1903至1908年間劉氏的學術精力更多用在上述體現時代關懷的“預流”學問上,而於國學研究用力較少,1908年後才是他專意於國學研究的時期。今天看來,這些“預流”性的學術成就更值得注意,也更重要,因為這才是他超越包括先祖在內的“揚州學派”先賢之所在。盡管他在國學研究方麵也對先賢學術有所發展,但那畢竟是在已有“範式”內的前進,非此超越可比。或者說,麵對先賢在經學、小學、校勘學等方麵的巨大成就,如果沒有觀念和方法的更新,劉師培即便在他們的墓礎上前進了一步,也很難說是超越,更何況劉氏在這些領域中仍基本遵循先人治學遺規,沒有什麼突破。進一步說,劉氏的經學、小學、校勘學成就既適於乾嘉,又適於清末,時代性不強,他如僅有這方麵的成就,便與先祖沒什麼本質上的差別。他的特色恰恰在於生逢學術轉型時代,可以走與處在經學中心時代的先人不同的路,而且他在這條新路上走得比較好,故而今天評價他的學術,應更多關注其具有現實關懷意味的那些成果,才算抓住了問題的關鍵,也才更有助於我們全麵理解這一複雜、多變的曆史人物。
需要指出的是,這裏把劉師培的國學研究(或曰古典學術研究)與他的體現現實關懷的學術截然分開,純是出於敘述上的方便。實則二者往往是糾結在一起的。從根本上說,劉師培的中西交融之學是古典學術與西學的交融,學術史研究是對古典學術的回顧與總結。隻不過較純粹的古典學術如經學、小學、校勘學是純然的中國學問,且時代性不強,可單列出來。所以,為了研究上的便利,姑且進行這樣的劃分。
[1] 按劉師培,名師培,字申叔,號左盦。師培、申叔,有師事於西漢經師申公培之意,可見家人對其抱有光大經學的願望。
[2] 尹炎武:《劉師培外傳》,見《遺書》,17頁。
[3] 劉師穎:《劉申叔先生遺書跋》,見《遺書》,2407頁。
[4] 錢玄同:《劉申叔先生遺書序》,見《遺書》,28頁。
[5] 劉師培:《正名隅論》,《左盦外集》卷6,見《遺書》,1417頁。
[6] 錢玄同:《劉申叔先生遺書序》,見《遺書》,29頁。
[7] 劉師培:《小學發微補》,見《遺書》,429、430頁。
[8] 劉師培:《正名隅論》,《左盦外集》卷6,見《遺書》,1420頁。
[9] 劉師培:《群經大義相通論》,見《遺書》,361,348頁。
[10] 劉師培:《讀戴子高先生論語注》,《左盦詩錄》卷4,見《遺書》,1932。
[11] 劉師培:《經學教科書》第一冊,《序例》,見《遺書》,2073頁。
[12] 劉師培:《漢宋學術異同論》,見《遺書》,542頁。
[13] 劉師培:《國學發微》,見《遺書》,477頁。
[14] 劉師培:《漢代古文學辨誣》,《左盦外集》卷4,見《遺書》,1378、1377頁。
[15] 劉師培:《讀左劄記》,見《遺書》,299頁。
[16] 劉師培:《近儒學術統係論》,《左盦外集》卷9,見《遺書》,1533頁 。
[17] 蒙文通:《廖季平先生與清代漢學》,見廖幼平編:《廖季平年譜》,152頁,成都,巴蜀書社,1985。
[18] 南桂馨:《劉申叔先生遺書序》,見《遺書》,32頁。
[19] 南桂馨:《劉申叔先生遺書序》,見《遺書》,33頁。
[20] 《吳虞日記》上冊,45頁,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21] 章太炎:《說林》下,見《太炎文錄初編》,82頁,上海,上海書店影印本,1992。
[22] 《吳虞日記》上冊,44頁。
[23] 參見阮元:《王石臞先生墓誌銘》,見《揅經室續集》卷二之下。
[24] 參見劉師培:《新方言序》,《左盦外集》卷17,見《遺書》,1768頁。
[25] 劉師培:《南北學派不同論》,見《遺書》,556頁;《近代漢學變遷論》,《左盦外集》卷9,《遺書》,1541頁。
[26] 劉師培:《南北學派不同論》,見《遺書》,556頁。
[27] 劉師培:《群經大義相通論》,見《遺書》,348頁。
[28] 南桂馨:《劉申叔先生遺書序》,見《遺書》,32頁。
[29] 參見朱維錚:《漢學與反漢學——江藩的〈漢學師承記〉、〈宋學淵源記〉和方東樹的〈漢學商兌〉,求索真文明——晚清學術史論》,17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30] 劉師培:《漢宋學術異同論》,見《遺書》,541頁。
[31] 劉師培:《國學發微》,見《遺書》,499頁。
[32] 王國維:《沈乙庵先生七十壽序》,見《王國維文集》第1卷,97頁,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
[33] 熊月之:《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7~15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
[34] 熊月之:《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14頁。
[35] 熊月之:《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14頁。
[36] 陳少明等:《被解釋的傳統——近代思想史新論》,199頁,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5。
[37] 參見龔書鐸主編:《中國近代文化概論》,11頁,北京,中華書局,1997。
[38]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見《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79頁。
[39] 許道勳、沈莉華整理:《周予同論經史關係之演變》,載《複旦學報》,1998年第1期。
[40] 周予同:《五十年來中國之新史學》,見朱維錚編:《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增訂本)》,514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
[41] 朱維錚:《中國經學史研究五十年——〈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後記》,見《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增訂本)》,974頁。
[42] 獨角:《論經的大意》,載《教育今語雜誌》第2冊,1910-4-9。
[43] 章太炎:《與某論樸學報書》,載《國粹學報》,第23期,1906-12-5。
[44] 參見餘英時:《五四運動與中國傳統》,見《中國思想傳統的現代詮釋》,344頁,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
[45] 參見羅誌田:《清季民初經學的邊緣化與史學的走向中心》,見《權勢轉移:近代中國的思想、社會與學術》,331頁,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46] 羅誌田:《清季民初經學的邊緣化與史學的走向中心》,見《權勢轉移:近代中國的思想、社會與學術》,326頁。
[47] 梁啟超:《新史學》,載《新民叢報》,第1號,1902-2-8。
[48] 參見俞旦初:《二十世紀初年中國的新史學》,見《愛國主義與中國近代史學》,76、77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
[49] 參見侯外廬:《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史》,18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