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對劉師培交融中西學術的評價(2 / 3)

需要說明的是,這裏借嚴、劉相較強調劉師培交融中西學術的意義,絕無貶低嚴複會通中西學術之意,隻是覺得劉師培的知識背景、基礎和結構在當時士子中更具典型性,有普遍意義。而且作為經學家能如此接納西學,這本身便凸顯出學術轉型的必然性,等於是為中國現代學術的建立鋪了路。

二、對學術轉型的意義

西學進入中國,靠的是嚴複、馬君武等一批翻譯家作為橋梁才得以實現。至於那些在國內靠中文譯本接受西學的學者,其接受西學的方式和了解西學的程度因人而異,這取決於個人原有的知識結構、學術訓練、領悟能力以及思想水平等方方麵麵的因素。劉師培是典型的經學家,又是激進的革命派,故接納西學時能兼顧這兩種身份的需求,在了解《天演論》、《民約論》等為代表的西學新知和西方啟蒙思想的同時,又以之解說中國經典,走出了一條交融中西學術的新路。這方麵的論述可以其《中國民約精義》為代表。

《中國民約精義》是劉師培民主革命思想的集中體現,通過它劉氏闡明了自己的民主政治觀念,如政治製度是一種進化的曆史現象,民主政治的基礎是天賦人權,民主政治的體製是主權在民、三權分立,等等。顯然,這些觀念非劉師培自創,基本是從盧梭《民約論》中搬來的,但與嚴複、馬君武等人的直接譯述和梁啟超等人的係統介紹(如梁啟超所作《盧梭學案》)有所不同,劉師培是從《周易》、《詩經》、《春秋》、《論語》、《孟子》等中國經典直到近人魏源、龔自珍等數十人的作品中輯錄出與民約之義相關的議論,加以案語解說之,案語中處處可見盧梭《民約論》裏的言論,實則是以《民約論》為代表的西方近代民主思想釋中國經典。如在釋《春秋穀梁傳》時,劉師培案曰:

《民約論》雲:“當眾相聚之時,公舉一人為帝王,眾意僉同則可。”又雲:“上古初民,紛擾不可終日寧,乃相約公戴一人以長之,後遂有君主之名。”是上古立君必出於多數人民之意。《穀梁》以稱魏人立晉為得眾之辭,得眾者,即眾意僉同之謂也,此民約遺意僅見於周代者。[17]

在釋《爾雅》時,劉氏又以訓詁之例,再申此意,其案語曰:

林、烝二字,古籍皆訓為眾,如《白虎通》雲:“林,眾也。”《爾雅·釋言》雲:“烝,眾也。”皆其確證。而《爾雅·釋詁》複訓林、烝為君,可知古人之稱君,與國家團體同意。林、烝二字之訓君,猶君之訓辟也(見《白虎通》),此上世古義之僅存者。且《爾雅》訓君之義凡十字,而林、烝二字獨冠於天、帝、皇、王之上,則以君為民立,為太古最初之義,而帝、天、皇、王之訓,皆起於林、烝之後矣。此可以破中國以君權為無上者之疑。[18]

這種“援西入經”的解經方式,固然屬牽強附會,與經之本義相去甚遠,但做此努力,一方麵是使經典能夠表達近代的觀念,適應近代社會的需要;另一方麵也使西學入中減少阻力,即套上經典外衣的西學,易於為飽受傳統經籍教育的士人接受,所以不無意義。劉師培以經學家之身令經學如此“現代化”,不啻表明經學已在轉型之中,以西釋中或中西學術的交融互釋,才是像經學這樣的傳統學問的更新之途。

進而言之,以解經(注釋經典)的方式接受西學,自然是與經學家的學術訓練和思維習慣分不開。作為經學世家的傳人,劉師培自幼起便受的是由小學以通經的專門化學術訓練,其思考問題的出發點即源於這種訓練,正像他引用戴震之言所闡發的原則:

“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以漸求。”……則欲通義理之學者,必先通訓詁之學矣。[19]

以是之故,他之接納西學首以小學詁訓之,通過詁訓吸收其“理”,前述《中國民約精義》中的《爾雅》案語,便是最鮮明的例證。還有前已提及的他將小學與社會學互釋、以字詮史、名學與訓詁相結合,以至於小學成了聯結其“新學”的紐帶,這些都證明了其接受西學的方式是源於由小學以通經的基本訓練。這可謂是經學家或曰漢學家的接受方式,與理學家或曰宋學家的直接切入義理截然不同。在這方麵,不僅劉師培,章太炎亦然,[20]可見具有共性。劉、章之後,沈兼士、羅常培等人繼承了先師事業,仍把從語言文字與社會曆史的關聯入手解決問題作為治學門徑,這方麵的代表作有沈兼士《研究文字學“形”和“義”的幾個方法》、《文字形義學》和羅常培《語言與文化》等。1935年,沈兼士發表《“鬼”字原始意義之試探》一文,陳寅恪讀後非常推崇,致函沈兼士說:

依照今日訓詁學之標準,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中國近日著作能適合此定義者以寅恪所見,惟公此文足以當之無愧也。[21]

有論者認為:

讀沈文當知陳氏“文化史”的定義與太炎所見略近,其指謂大約即當考出文字本義及隨曆史發展而演變之各時代意義,這樣可做到字義明則曆史意義明,與過去由訓詁見道的經學取向仍相類,但所欲明之“道”卻有了極大的改變。[22]

的確,隨著時代的變化,“道”之內涵已有很大的不同,但自戴震以來的求“道”方式卻無根本性的改變。劉師培所做的“援西入經”工作隻不過是隨時代變遷而至的內容上的更新,即所求之“道”需綜合中西思想、學術方能得之,其所遵循的研究策略則仍為“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然而如此一來,傳統經學便很難有立足之地了。內容上的改變,尤其是西學所代表的現代學科體係的進入,勢必使經學分化瓦解,從龐大而混沌的知識體係分解到哲學、倫理學、曆史學、文學、天文學、地理學等各個具有鮮明現代特性的學科中,小學亦隨之轉化為現代語言文字學。沈兼士、羅常培等人所做的努力乃至後來“文化語言學派”的出現,便是這種學術轉型的充分表征。由此,劉師培所做工作的意義自是不可低估。

三、“好依傍”的“痼疾”

西學東漸是一個曆史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國人對西學的了解由淺入深。劉師培所處的時代,正是西學剛剛開始成建製、成體係地進入中國的時代,中國學者對西學的理解還遠未成熟,淺薄之病在在皆是。所以,盡管是國學大師,劉師培仍不能免於此病。

前已言及,劉師培的交融中西學術,常有中西學兩相比附之時,如“近世泰西巨儒倡明名學,析為二派,一曰歸納,一曰演繹。荀子著書,殆明斯意。歸納者,即荀子所謂大共也……演繹者,即荀子所謂大別也”[23];西漢時“國有大政大獄,必下博士等官會議”,此為“上議院之製度”,三老、嗇夫諸官之設“即西國地方自治之製度也”[24]。此類比附,固然可以使人易於理解和接受與中國文化背景全然相異的西學,並在中國古典學術邁向現代形態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而且對劉師培而言,這樣做也有借西學闡釋中學的用意,與其接納西學的出發點相符。不過盡管如此,必須指出,這是一種較淺薄的類比,就像梁啟超後來所批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