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對劉師培交融中西學術的評價(3 / 3)

中國思想之痼疾,確在“好依傍”與“名實混淆”。若援佛入儒也,若好造偽書也,皆原本於此等精神。[25]

可以說,劉師培未能逃離“好依傍”的“痼疾”。當然當時並非劉師培一個人這樣做,但他是做得較充分且影響較大者,在為數甚多的具深厚國學根基又接納西學者中頗有代表性,故不能不將其此一弱點揭示出來。

在如何對待西方學術原理與學術方法,尤其是如何交融中西學術的問題上,同樣為學溝通中外的章太炎顯然比劉師培頭腦清醒。1906年他發表《某君與某論樸學報書》,其中言道:

今乃遠引泰西以征經說,寧異宋人之以禪學說經耶!夫驗實則西長而中短,談理則佛是而孔非。九流諸子自名其家,無妨隨義抑揚,以意取舍。若以疏證《六經》之作,而強相比傅,以為調人,則隻形其穿鑿耳。稽古之道,略如寫真,修短黑白,期於肖形而止。使立者倚,則失矣,使倚者立,亦未得也。[26]

此文雖非專係針對劉師培之學而發,但在當時“引泰西以征經說”的最顯要者即為劉氏,故“強相比傅,以為調人,則隻形其穿鑿耳”之類的批評,不啻是對劉氏的批評。1907年,章太炎又發表《社會通詮商兌》,以豐富的例證批評嚴複用甄克思《社會通詮》的原理將中國曆史亦劃分為圖騰、宗法、軍國三個發展階段的做法,認為嚴複此舉是“附會以加斷”,與中國曆史文化之客觀事實不合,進而反對把西方學術原理當做學術研究的教條。[27]與之相比,如前所述,劉師培對《社會通詮》是極為信從的,多次引用其說以解釋中國史實。可見章、劉相較,章更斷製精嚴,不盲從盲信。可貴的是,在章太炎之後,劉師培對如何運用西學也有了新的認識。1908年,劉師培發表《國粹學報三周年祝辭》,內中言:

或謂中邦之籍,學與用分;西土之書,學與用合。惟貴實而賤虛,故用夷以變夏。……蓋唯今之人,不尚有舊,複介於大國,惟強是從,是以校理舊文,亦必比勘西籍,義與彼合,學雖絀而亦優,道與彼歧,誼雖長而亦短。故理財策進,始崇管子之書;格物說興,乃尚墨家之學。甚至竺乾秘編恥窮源於身毒,良知俗說轉問學於扶桑。飾殊途同歸之詞,作弋譽梯榮之助,學術衰替,職此之由。[28]

這表明他亦反對在學術研究中不顧具體情形惟西學是尚的風氣。也許正是章太炎的反思之論引發劉師培的思考從而有此共鳴,不過對劉氏而言,交融中西學術的高潮已過,1908年起他極少再有這方麵的論著問世,這種事後總結已不能救治以往的膚淺比附之病,但對同代人和後來人仍有警醒之效,所以仍有其意義。

[1] 《新民叢報》,第1號,1902-2-8。

[2] 劉師培《甲辰年自述詩》曾言:“西籍東來跡已陳,年來窮理倍翻新。隻緣未識佶盧字,絕學何由作解人。”載《警鍾日報》,1904-9-11。

[3] 劉師培:《補古學出於史官論》,《左盦外集》卷8,見《遺書》,1480頁。

[4] 馬君武譯:《自由原理》,見莫世祥編:《馬君武集》,46、51頁,武漢,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1991。

[5] J.S.Mill,On Liberty and Considerations on Representative Government,Oxford,Basil Blackwell,1946,pp.30、41.

[6] 王仁俊輯編:《格致古微》卷一,光緒二十二年刻本,參見李天綱:《基督教傳教與晚清“西學東漸”——從〈萬國公報〉看基督教在近代中國的傳播》,見高瑞泉主編:《中國近代社會思潮》,504頁。

[7] 劉師培:《周末學術史序》,見《遺書》,506、514頁。

[8] 嚴複:《天演論·自序》,見王栻主編:《嚴複集》第5冊,1319、1320頁,北京,中華書局,1986。

[9] 嚴複:《救亡決論》,見《嚴複集》,第1冊,52、53頁。

[10] 嚴複:《陽明先生集要三種序》,見王栻主編:《嚴複集》,第2冊,237頁,北京,中華書局,1986。

[11] 嚴複:《救亡決論》,見《嚴複集》,第1冊,45頁。

[12] 參見嚴複《政治講義》、《譯斯氏〈計學〉例言》、《名學淺說》夾注、《原強》等的有關論述。

[13] 嚴複:《原強》,見《嚴複集》,第1冊,6、7頁。

[14] 嚴複:《原強修訂稿》,見《嚴複集》,第1冊,18頁。

[15] 參見劉桂生主編:《時代的錯位與理論的選擇——西方近代思潮與中國“五四”啟蒙思想》,75、76頁,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89。

[16] 劉師培:《論中土文字有益於世界》,《左盦外集》卷六,見《遺書》,1439頁。

[17] 劉師培、林獬:《中國民約精義》,見《遺書》,566、567頁。

[18] 劉師培、林獬:《中國民約精義》,見《遺書》,570頁。

[19] 劉師培:《理學字義通釋·序》,見《遺書》,460頁。

[20] 1902年章太炎在《致吳君遂書》中言:“近方草創學術誌,覺定宇、東原,真我師表,彼所得亦不出天然材料,而支那文明進化之跡,借以發見。……試作通史,然後知戴氏之學彌侖萬有。即小學一端,其用亦不專在六書七音。頃斯賓薩為社會學,往往探考異言,尋其語根,造端至小,而所證明者至大。何者?上世草昧,中古帝王之行事,存於傳記者已寡,唯文字語音間留其痕跡,此與地中僵石為無形之二種大史。中國尋審語根,誠不能繁博如歐洲,然即以禹域一隅言,所得固已多矣。”見湯誌鈞編:《章太炎政論選集》,上冊,172頁,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

[21] 《陳寅恪先生來函》,見《沈兼士學術論文集》,202頁,北京,中華書局,1986。

[22] 羅誌田:《“新宋學”與民初考據史學》,見《權勢轉移:近代中國的思想、社會與學術》,363頁。

[23] 劉師培:《周末學術史序》,見《遺書》,506頁。

[24] 劉師培:《兩漢學術發微論·兩漢政治學發微論》,見《遺書》,530頁。

[25]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見《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72頁。

[26] 章太炎:《某君與某論樸學報書》,載《國粹學報》,第23期,1906-12-5。收入《太炎文錄初編》之《文錄》卷二時題為《與人論樸學報書》,文字有所不同。

[27] 章太炎:《社會通詮商兌》,見《太炎文錄初編·別錄》卷2。

[28] 劉師培:《國粹學報三周年祝辭》,《左盦外集》卷17,見《遺書》,17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