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_\u0016從1903年到1907年,除中西交彙之學外,劉師培具時代關懷意味的“預流”學問主要是中國學術史研究。實則二者密不可分,劉氏常運用西學以評估中國古典學術得失,前文已涉及於此。這裏將學術史作為論題單列出來,是從獨立視角考察它,其中也會再度涉及與西學的關係問題,但因已轉換主題,故別有意味,非簡單重複。
劉師培的學術史著作涉獵甚廣,從先秦迄於清代,皆有所述,但最重要的是其對清代學術的討論。這一討論特色鮮明,值得單列出來,故本節所論不及於清代。
一、學術史通論
從1903年一登上學術舞台,劉師培便有與學術史相關的論著發表,直到1907年始終未輟。有學者鑒於其學術史研究著作大都以劉光漢之名揭載於《國粹學報》,遂據“劉光漢”與《國粹學報》兩因素,將他這方麵工作分為三期:第一期,1903年至1904年,為前《國粹學報》之光漢時期,該時期尚無學術史研究的專著,除單篇文章外,在宣揚政治思想的專著中,頗多對學術史的見解;第二期,1905年至1906年,為《國粹學報》之光漢時期,他有關學術史研究的專著都在《國粹學報》上連載,在社會上引起巨大反響;第三期,1907年,為《國粹學報》之師培時期,學術史研究論著突然減少,沒有專著,僅有論文,文章的署名改為劉師培。“從此往後,他對學術史的研究基本終結。”[1]這一分期,大體適當,不過1908年以後他仍有涉及學術史問題的零星議論,隻是未形成係統的文字。
劉師培直涉學術史或與學術史相關的論著(如某些政論中有學術史內容)頗多,若以年係之,則有下列:1903年,《中國民約精義》;1904年,《攘書》、《泰州學派開創家王心齋先生學術》、《新史篇》、《中國思想大家陸子靜先生學說》、《西漢大儒董仲舒先生學術》、《近儒學案序》、《習齋學案序》、《幽薊顏門學案序》、《並青雍豫顏門學案序》;1905年,《國學發微》、《周末學術史序》、《論文雜記》、《古學出於史官論》、《文章原始》、《南北學派不同論》、《古政原始論》、《東原學案序》、《漢宋學術異同論》、《古學起原論》、《揚州前哲畫像記》、《孫蘭傳》、《兩漢學術發微論》、《王艮傳》、《全祖望傳》、《顏李二先生傳》;1906年,《戴震傳》、《王門巨子泰州學派大家王心齋先生傳》、《古學出於官守論》、《戴望傳》、《劉永澄傳》、《中國哲學起原考》、《朱澤沄傳》、《補古學出於史官論》、《汪紱傳》、《徐石麒傳》、《漢代古文學辨誣》、《經學教科書》、《中國曆史教科書》;1907年,《王學釋疑》、《近儒學術統係論》、《儒學法學分歧論》、《清儒得失論》、《近代漢學變遷論》、《論古今學風變遷與政俗之關係》、《崔述傳》、《蔡廷治傳》;等等。這些論著如按內容分類,大體可分為通論、論先秦學術、論兩漢學術及漢宋學術流變、論清代學術四類,當然其中也包含這四類論題之外的內容,但以這四類最為集中,是為重點。
通論性的著作主要有《國學發微》、《南北學派不同論》、《經學教科書》、《論古今學風變遷與政俗之關係》等。
《國學發微》是劉師培讀章學誠《文史通義》後的仿效之作,如其自序所言:
近儒會稽章氏作《文史通義》內外篇,集二劉之長,以萃彙諸家之學術,鄭樵以還,一人而已。予少讀章氏書,思有賡續,惟斯事體大,著述未遑,近撰一書,顏曰《國學發微》。意有所觸,援筆立書,然陳言務去,力守韓氏之言,此則區區之一得也。[2]
全書起上古迄明代,對中國學術沿革大勢作了宏觀評述,實為一簡明中國學術史,而且做到了“陳言務去”和實事求是,並頗有真知灼見,如認為“六藝之學實始於唐虞”,非“僅創始於周公”;孔子集六藝之大成,孔門六藝為孔子所編之教科書;孔子雖為儒家,“然九流術數諸學,孔子亦兼通之”;古學術操於師儒之手,孔子兼師儒之長,“蓋述而不作者,為儒之業;自成一書者,為師之業。曾子、子思、孟子皆自成一家言者也,是為宋學之祖;子夏、荀卿皆傳六藝之學者也,是為漢學之祖”;西漢經學分為齊學、魯學,非分為今古文;今古文之爭“以東漢為最著”,但“東漢經師大抵實事求是,不立門戶”;“唐代之初為五經撰《正義》,又為注疏統一之始。……《正義》之學,乃專守一家舉一廢百之學也”;“明人經學之弊,在於輯五經四書大全頒為功令,所奉者宋儒一家之學,故古誼淪亡”。[3]除這些灼見外,該書還時有將中學與西學相比附之言,力圖證明中西學有相合之處。
《南北學派不同論》是係統闡明因地理環境不同而學術發展有異的著作,除“總論”外,分“南北諸子學不同論”、“南北經學不同論”、“南北理學不同論”、“南北考證學不同論”、“南北文學不同論”五個子目。前文已言,劉師培在解釋中國曆史現象時受西方“地理環境決定論”影響較深,《南北學派不同論》便是表明這種影響的代表性論著,如認為儒墨近山國,道家近澤國;北儒崇實際,南儒尚浮誇,皆是因地理環境之差異所造成。並認為從總體上看:
就近代之學術觀之,則北遜於南;而就古代之學術觀之,則南遜於北,蓋北方之地乃學術發源之區也。[4]
《經學教科書》分為兩冊,第一冊以主要篇幅談六經演變與傳授之曆史,由古代迄於近儒,實為一簡明經學史。關於六經之界定,劉師培在書中認為有“古代之六經”(周以前)和“孔子定六經”之別,孔子所編定之六經,
或為講義,或為課本。《易經》者,哲理之講義也;《詩經》者,唱歌之課本也;《書經》者,國文之課本也(兼政治學);《春秋》者,本國近世史之課本也;《禮經》者,修身之課本也;《樂經》者,唱歌課本以及體操之模範也。[5]
此種評價,無疑把神聖不可侵犯的六經從神位上拉了下來,體現出近代學者所具之學術平等意識。關於經學的發展曆程,他認為“大抵兩漢為一派,三國至隋唐為一派,宋元明為一派,近儒別為一派”[6]。實則這四“派”等於是四個發展階段。具體而言:
大抵兩漢之時,經學有今文、古文之分,今文多屬齊學,古文多屬魯學。今文家言多以經術飾吏治,又詳於禮製,喜言災異五行;古文家言詳於訓詁,窮聲音文字之原。各有偏長,不可誣也。六朝以降,說經之書分北學、南學二派,北儒學崇實際,喜以漢儒之訓說經,或直質寡文;南儒學尚浮誇,多以魏晉之注說經,故新義日出。及唐人作義疏,黜北學而崇南學,故漢訓多亡。宋、明說經之書,喜言空理,不遵古訓,或以史事說經,或以義理說經,雖武斷穿鑿,亦多自得之言。近儒說經,崇尚漢學,吳中學派掇拾故籍,詁訓昭明;徽州學派詳於名物典章,複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常州學派宣究微言大義,或推經致用。故說經之書,至今日而可稱大備矣。[7]
這一論述簡明扼要,清晰地勾畫出了中國經學的發展脈絡,比之約略同時問世的皮錫瑞《經學曆史》更為簡略暢達。不過由於所述麵麵俱到,深入闡發之處較少,或因係教科書性質所致。
《論古今學風變遷與政俗之關係》非專門論述學術史之作,但與之關聯甚多。這是一篇未完之文,係統考察了自春秋至唐學風之變,認為總體走向是每況愈下,並把學風與政治、風俗聯係起來,實為借學風闡政論之文。
總的來說,劉師培通論性的學術史著作當以《國學發微》最有價值,因其非應時之作,所以立論平實,言之成理,持之有故,體現了實事求是之風。其他幾篇則各有缺陷,或機械運用西方學說,或乏深入論述,未臻完善之境。
二、論先秦學術
劉師培論述先秦學術的著作主要有《周末學術史序》、《古學出於史官論》、《古學起原論》、《古學出於官守論》、《中國哲學起原考》、《補古學出於史官論》等。這些著作又可分為兩類,一類為論述古代學術起源的著作,所論內容在時間上大抵處於先秦時期(個別論題延伸至秦之後,但無關宏旨),故於此論之;另一類為論述包括儒學在內的先秦諸子學的著作,以《周末學術史序》為代表。實則二者多有重合,古學起源不少談的是諸子學的起源,隻是出於論述上的方便,才分而論之。
關於古學起源,劉師培以具有內在關聯的四篇文章《古學起原論》、《古學出於史官論》、《補古學出於史官論》、《古學出於官守論》闡之甚詳。
在《古學起原論》中,他指出,古學出於宗教並基於實驗。出於宗教是因為:
民之初生,不明萬物運行之理,又有喜疑之天性,見夫人死為鬼,疑鬼有所歸,迷信靈魂不死之說,而人鬼之祀興。及有威德著於一方者,則祀為一境之神,而地祇之祀興。又推其先祖所自出,以為人本乎祖,萬物本乎天,而天神之祀興。故中國之宗教,不外天神、人鬼、地祇而已,而人鬼為一切宗教所由生。
而一二雄鷙之君,利用人民之迷信,遂日以神鬼愚其民,使君權幾與神權並重,由是以人君為教主,以人臣為司教之官,凡一切學術、政治悉無不與宗教相關矣。[8]
不僅“古代之學派”如陰陽、術數、方技“悉與宗教相關”,“實用之學亦出於宗教之中”,如天文之學、兵家之學等皆如此。[9]古學基於實驗則因“上古之時,用即所學,學即所用,舍實驗而外固無所謂致知之學也”。不過,“唐虞以降,學術由實而趨虛,窮理之學遂與實驗之學並崇,此學術進化之次第也”[10]。
在《古學出於史官論》中,他發揮了古學源於宗教之精義,進而闡明古學掌於史官之理。既然“人鬼為一切宗教所由生”(《古學起原論》之言),所以,
古代所信神權,多屬人鬼。尊人鬼,故崇先例;崇先例,故奉法儀。載之文字謂之法、謂之書、謂之禮,其事謂之史。職以其法、載之文字而宣之士民者,謂之太史、謂之卿大夫。有官斯有法,故法具於官;有法斯有書,故官守其書。是則史也者,掌一代之學者也。[11]
具體說來,在周代,六藝之學、九流之學、術數方技之學皆出於史。這已論及諸子學之源。如關於九流之學,他說:
《漢書·藝文誌》敘列九流,謂道家出於史官。吾謂九流學術皆原於史,匪僅道德一家。儒家出於司徒,然周史《六弢》以及周製周法皆入儒家,則儒家出於史官。陰陽家出於羲和,然羲和苗裔,為司馬氏作史於周,則陰陽家出於史官。墨家出於清廟之守,然考之《周官》之製,太史掌祭祀,小史辨昭穆,有事於廟,非史即巫,則墨家出於史官。縱橫家出於行人,然會同朝覲,以書協禮事,亦太史之職,則縱橫家出於史官。法家出於理官,名家出於禮官,然德刑禮義,史之所記,則法名兩家,亦出於史官。雜家出於議官,而孔甲、盤盂亦與其列;農家出於農稷之官,而安國書冊參列其中;小說家出於稗官,而虞初周說雜伺其間,則雜家、農家、小說家,亦莫不出於史官,豈僅道家雲乎哉![12]
在這裏,他把諸子出於王官的說法(本於劉歆《七略》)擴大為諸子出於史官,雖顯偏激,但言之成理,不無獨到之處。
在《補古學出於史官論》中,他又進一步闡釋諸子學興起之由,認為:
古代之時,學術掌於史官,亦不能曆久無弊,試即其最著者言之:一曰上級有學而下級無學也,……二曰有官學而無私學也。……有此二弊,此西周學術所以無進步也。
這種局麵在周末被打破,
周末之時,諸子之學各成一家言。由今觀之,殆皆由於周初學術之反動力耳。一曰反抗下民無學也,……二曰反抗私門無學也。……蓋言論思想之自由,至戰國而極,此不獨九流各成其學也,即學術相同者亦多源遠流分,如儒分為八、墨流為三是也。[13]
至於《古學出於官守論》一文,雖為補章學誠周代學術掌於官守之說之未備而作,但其旨亦與《古學起原論》、《古學出於史官論》、《補古學出於史官論》類似,可謂一脈相承,這從其《序》中所言即可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