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學術史個案:劉師培之清代學術史論(1 / 3)

清末,包括劉師培在內的國粹派學人和其他學者在探討中國學術發展史時,關注的重點是清代學術。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對他們而言,清學不僅屬“本朝”史的範圍,與現實息息相關,而且更重要的是,這一代學者是在清學的滋養下成長起來的,無論每個人成長後的發展方向如何,都離不開清學這一豐厚的土壤。

在劉師培的學術史著述中,論清代學術的篇幅最多,也最分散。檢視之下,大體可分為三類:通論性著述、學案體著述、傳記類著述。三者在內容上有重複之處,但基本各有特色。

一、通論性著述

劉師培通論清代學術之由來、變遷以及流派衍化的著作以《近儒學術統係論》、《清儒得失論》、《近代漢學變遷論》為代表,另外在《國學發微》、《南北學派不同論》等著作中也有這方麵的論述。

清代學術以考據學為核心,不少人相信這是學術界厭倦宋明理學之空談而轉向經史考證的結果。經史考證以考經為主,是接續漢代經學而來,故考據學亦被稱之為漢學。劉師培總結清代學術就是從對這類問題的論述入手的,因這關涉到清學來源和界定等清代學術史上的根本問題。一方麵,劉氏不太讚成宋明學術全為空疏的看法,更強調考據學與宋明學術的曆史連續性。他曾說過:

宋元以降,士學空疏,其尋究古義者,宋有王伯厚,明有楊慎修、焦弱侯。伯厚博極群書,掇拾叢殘,實為清學之鼻祖。[1]

明人之學,近人多議其空疏……錢大昕曰:“自宋以經義取士,守一先生之說,而空疏不學者皆得名為經師,至明季而極矣。”又曰:“儒林之名,徒為空疏藏拙之地。”阮芸台曰:“終明之世,學案百出,而經訓家法,寂然無聞。”江鄭堂曰:“明人講學,襲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為根抵,束書不觀(此語出於黃黎洲)。”此皆近人貶斥明人學術之詞。然由今觀之,殆未盡然。[2]

實則“明儒經學亦多可觀”,其可貴處至少有十條,率皆為清儒學術之濫觴,所以“近儒之學多賴明儒植其基,若轉斥明學為空疏,夫亦忘本之甚矣”。[3]從這些言論來看,劉師培承認宋元以降之學術有空疏之風,但不認為全係空疏之學,尤其不能說明學為空疏之學,而且恰是宋明篤學之士開啟了清學,這是一種承繼關係。另一方麵,劉氏對何為漢學,有自己的界定。他認為:

古無漢學之名,漢學之名,始於近代。或以篤信好古該漢學之範圍,然治漢學者,未必盡用漢儒之說,即用漢儒之說,亦未必用以治漢儒所治之書。是則所謂漢學者,不過用漢儒之訓故以說經,及用漢儒注書之條例以治群書耳,故所學即以漢學標名。[4]

關於清學源於宋學的看法,早在清代中葉業已出現,章學誠即持此論。他認為考據學的奠基人顧炎武、閻若璩都是朱熹的第五代傳人,戴震的學術“實自朱子道問學而得之”。[5]嘉道時,江藩著《國朝漢學師承記》,嚴分漢宋學之界限。龔自珍致書商榷,批評其“以漢與宋為對峙,尤非大方之言”,認為“宋人何嚐不談名物訓詁?不足概服宋儒之心”。[6]龔自珍之後,著名學者陳澧、朱一新也有類似看法。[7]這些先於劉師培的論述在當時廣為士林所知,想必會對劉氏產生一定影響。但可貴的是,劉氏關於清學由來的主張卻並非襲用先人成說,而是有自己的獨創。他眼裏的清學鼻祖是宋代王伯厚(應麟),而非章學誠等盛推的朱熹,盡管他也極推崇朱熹,[8]認為朱學“崇義理而兼崇考證”,[9]但並未將其與清學聯係起來。雖然在章學誠看來,王伯厚也屬於朱熹傳人係統,[10]但王為清學鼻祖不等於朱為清學鼻祖,劉師培所注意的是王“博極群書,掇拾叢殘”,開清考據學之先河,而非其理學層麵上的建樹。實際上,與宋學相較,劉氏強調更多的倒是明學對清學的開啟之功,而這是前人所不大注意的。

除從學術淵源上考察清學由來外,劉師培也從學術士節相關聯的角度,通過對明儒與清儒的比較,看考據學如何走上學術前台。他認為“明人多行”而“清人多病”,具體來說:

明庭雖屈辱臣節,然烈士殉名,匹夫抗憤,砥名勵行,略存嫴直之風。及考其學術,大抵疏於考古,切於通今,略於觀書,勤於講學。釋褐之士,莫不嫻習典章,通達國政,展布蘊蓄,不貳後王。或以學植躬,勇於信道,尊義輕利,以聖自期。……若夫不求致用,而惟以求是為歸,或假借經世之說,以釣聲名,則固明代所無也。

清代之學迥與明殊。明儒之學用以應事,清儒之學用以保身。明儒直而愚,清儒智而譎;明儒尊而喬,清儒棄而濕。蓋士之樸者,惟知誦習帖括,以期弋獲。才智之士,憚於文網,迫於饑寒,全身畏害之不暇,而用世之念汩於無形。加以廉恥道喪,清議蕩然,流俗沈昏,無複崇儒重道,以爵位之尊卑,判己身之榮辱。由是儒之名目賤,而所治之學亦異。然亦幸其不求用世,而求是之學漸興。[11]

這裏把清儒舍經世之學而群趨“求是之學”(考據學)歸於“文網”、“饑寒”、“廉恥道喪”、“清議蕩然”等因素,確也道出了考據學興起的一個根源,盡管這一看法不無片麵。而在離開純學術標準,把學術與士節相關聯的視野下,劉師培對此“求是之學”的評價並不高,相對於明儒之“多行”,學術“用以應事”,清儒便是“多病”,學術“用以保身”。他還進而言道:

明儒之學以致用為宗,而武斷之風盛;清儒之學以求是為宗,而卑者或淪於裨販。其言詞章經世理學者,則往往多汙行。惟篤守漢學者好學慕古,甘以不才自全,而其下或治校勘金石以事公卿。然慧者則輔以書翰詞章,黠者則侈言經世,其進而益上,則躬居理學之名。蓋漢學之詞,舉世視為無用,舍閉關卻掃外,其學僅足以授徒。[12]

作為清學的繼承者而對清學有如此評價,值得深思。實際上,就是到了辛亥後,已“趨於循舊”的劉師培仍對清代漢學有譏訕之辭,他曾對蒙文通說:

清代漢學未必即以漢儒治經之法治漢儒所治之經。

前世為類書者(《禦覽》《類聚》之類),散群書於各類書之中;清世為義疏者(正義之類),又散各類書於經句之下。[13]

可見其看法前後沒有大的變化。

劉師培既對清代漢學評價有限,故在總結其變遷曆程時認為大體呈每況愈下之勢。他把漢學之發展分為4個時期。一為懷疑時期(“懷疑派”)。順康之交,漢學萌芽,

其征實之功,悉由懷疑而入。如閻百詩乏於《古文尚書》,始也疑其為偽作,繼也遂窮其作偽之源;胡渭、黃宗炎之於《易》、《圖》,始也斥其為曲說,繼也遂探其致誤之由。

這一期總的特點是:

始也疑其不可信,因疑而參互考驗,因參互考驗而所得之實證日益多。雖穿鑿之談,叫囂之語,時見於經說之中,然不為俗說所迷,歸於自得。[14]

二為征實時期(“征實派”)。

康雍之間,為士者雖崇實學,然多逞空辯,與實事求是者不同。及江、戴之學興於徽歙,所學長於比勘,博征其材,約守其例,悉以心得為憑。且觀其治學之次第,莫不先立科條,使綱舉目張,同條共貫,可謂無征不信者矣。……即惠氏之治《易》,江氏之治《尚書》,雖信古過深,曲為之原,謂傳注之言堅確不易,然融會全經,各申義指,異乎補苴掇拾者之所為,律以江、戴之書,則彼此二派,均以征實為指歸。[15]

可見征實期即皖、吳二派興盛之期。三為叢綴時期(“叢綴派”)。

自征實之學既昌,疏證群經,闡發無餘。繼其後者,雖取精用弘,然精華既竭,好學之士欲樹漢學之幟,不得不出於叢綴之一途,尋究古說,摭拾舊聞。此風既開,轉相仿效,而拾骨襞積之學興。[16]

即以搜集、校讎各種佚書佚文為主。四為虛誣時期(“虛誣派”)。

嘉道之際,叢綴之學多出於文士,繼則大江以南工文之士,以小慧自矜,乃雜治西漢今文學,旁采讖緯,以為名高。故常州之儒莫不理先漢之絕學,複博士之緒論,前有二莊,後有劉、宋,南方學者,聞風興起。……於學術合於今文者,莫不穿鑿其詞,曲說附會;於學術異於今文者,莫不巧加詆毀,以誣前儒,甚至顛倒群經,以伸己見……經術支離,以茲為甚。[17]

可見“虛誣派”即今文學。

對這四個時期或曰四派的總體評價,劉師培也有論述,即:

懷疑學派由思而學,征實學派則好學繼以深思,及其末流,學有餘而思不足,故叢綴學派已學而不思,若虛誣學派則又思而不學。四派雖殊,然窮其得失,大抵前二派屬於進,後二派則流於退,叢綴學派為征實派之變相,而虛誣之學則又矯叢綴而入於懷疑,然前此之懷疑與征實相輔,此則與征實相違。[18]

從這裏可以看出,劉氏心目中的清代漢學是走下坡路的學問,愈發展愈走向末路。而他對“虛誣派”(今文學)的評價,更可看出其古文經學的立場,這不能不影響其立論的客觀性。[19]

清代學術雖以漢學為核心,但整體麵貌相當複雜,非漢學可蔽之。江藩等人曾試圖概括清學流派,但其著作並不成功,劉師培就批評道:

甘泉江藩作《漢學師承記》,又作《宋學淵源記》,以詳近儒之學派,然近儒之學,或析同為異,或合異為同,江氏均未及備言,則以未明近儒學術之統係也。[20]

鑒於此,劉氏便以《近儒學術統係論》一文概括以漢學為主的清學流派及其衍化過程,欲補江著之不足。該文把清代學術大體分為理學、漢學、史地之學等幾類,但並未像江藩那樣把學者強分漢宋,而是根據清學發展實際,據實以論。理學方麵,他認為:

明清之交,以浙學為最盛。黃宗羲授學蕺山,而象數之學兼宗漳圃,文獻之學遠溯金華先哲之傳,複兼言禮製以矯空疏。傳其學者數十人,以四明二萬為最著。[21]

其他如孫奇逢、李顒、顏元、陸世儀等皆各有傳承,使得清初之理學呈繁盛局麵,就連顧炎武也以“躬行禮教之說”相倡導,推動了理學的繁盛,故不能隻將顧視為漢學家。漢學是清代主體學問,該文以主要篇幅論之,其中首先指出:“漢學以治經為主,考經學之興,始於顧炎武、張爾岐。”閻若璩、胡渭等皆繼之而多有創獲,且“胡渭治《易》,多本黃宗羲”,即黃宗羲亦不能僅以理學家視之。接著文中論及吳、皖和常州之學的興起與衍化,說:

東吳惠周惕作《詩說》、《易傳》,其子士奇繼之作《易說》、《春秋傳》。棟承祖、父之業,始確宗漢詁,所學以掇拾為主,扶植微學,篤信而不疑。厥後掇拾之學傳於餘蕭客,《尚書》之學則江聲得其傳,故餘、江之書言必稱師。江藩受業於蕭客,作《周易述補》,以續惠棟之書。

此乃吳學之傳承。至於皖學,則起自江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