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言為學譬如熬肉,先須用猛火煮,然後用慢火溫。予生平功夫,全未用猛火煮過。雖略有見識,乃是從悟境得來,偶用功,亦不過優遊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湯,遽用慢火,將愈煮愈不熟矣。
用功譬若掘井,與其多掘數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
凡專一業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義。
士人第一要有誌,第二要有識,第三要有恒。有誌則不甘為下流,有識則知學問無盡,不敢以一得自足,有恒則斷無不成之事,三者缺一不可。諸弟此時,惟有識不可驟幾,有誌有恒,則諸弟勉之而已。
凡事皆貴專。心有所專宗,而博觀他途,以擴其識,亦無不可;無所專宗,而見異思遷,此眩彼奪,則大不可。
君子之處順境,兢兢焉常覺天之過厚於我,我當以所餘補人之不足。君子之處嗇境,亦兢兢焉常覺天之厚於我,非果厚也,以為較之尤嗇者,而我固已厚矣。古人謂境地須看不如我者,此之謂也。
凡仁心之發,必一鼓作氣,盡吾力之所能為,稍有轉念,則疑心生,私心亦生。
荷[1]道以躬,輿[2]之以言。
誰人可慢?何事可弛?弛事者無成,慢人者反爾。
德業之不常,曰為物牽。爾之再食,曾未聞或愆[3]?
心欲其定,氣欲其定,神欲其定,體欲其定。
牢騷太甚者,其後必多抑塞。蓋無故而怨天,則天必不許,無故而尤人,則人必不服,感應之理然也。
功名之地,自古難居。人之好名,誰不如我?我有美名,則人必有受不美之名者,相形之際,蓋難為情。
未習勞苦者,由漸而習,則日變月化,而遷善[4]不知;若改之太驟,恐難期有恒。
古之成大事者,規模遠大與綜理密微,二者缺一不可。
接人總宜以真心相向,不可常懷智術以相迎距。人以偽來,我以誠往,久之則偽者亦共趨於誠矣。
來書謂“興會索然”,此卻大不可。凡人作一事,便須全副精神注在此事,首尾不懈,不可見異思遷,做這樣想那樣,坐這山望那山。人而無恒,終身一無所成。
身體雖弱,卻不宜過於愛惜。精神愈用則愈出,陽氣愈提則愈盛。每日作事愈多,則夜間臨睡愈快活。若存一愛惜精神的意思,將前將卻,奄奄無氣,決難成事。
不慌不忙,盈科後進[5],向後必有一番回甘滋味出來。
吾自信亦篤實人,隻為閱曆世途,飽更事變,略參些機權作用,把自家學壞了;實則作用萬不如人,徒惹人笑,教人懷憾,何益之有!近日憂居猛省,一味向平實處用心,將自家篤實的本質複我固有。賢弟此刻在外,亦急須將篤實複還,萬不可走入機巧一路,日趨日下也。
強毅之氣決不可無,然強毅與剛愎有別。古語雲自勝之謂強,曰強製,曰強恕,曰強為善,皆自勝之義也。如不慣早起而強之未明即起,不慣莊敬而強之坐屍立齋[6],不慣勞苦而強之與士卒同甘苦,強之勤勞不倦,是即強也。不慣有恒而強之貞恒,即毅也。舍此而求以客氣勝人,是剛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霄壤,不可不察,不可不謹。
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穩當,次求變化;辦事無聲無臭,既要精到,又要簡捷。
弟此時以營務為重,則不宜常看書。凡人為一事,以專而精,以紛而散。荀子稱“耳不兩聽而聰,目不兩視而明”,莊子稱“用誌不紛,乃凝於神”,皆至言也。
總須腳踏實地,克勤小物,乃可日起而有功。
凶德致敗,莫甚長傲。傲之淩物,不必定以言語加人,有以神氣淩之者矣,有以麵色淩之者矣。中心不可有所恃,心有所恃,則達於麵貌。以門地言,我之物望大減,方且恐為子弟之累,以才識言,近今軍中煉出人才頗多。弟等亦無過人之處,皆不可恃,隻宜抑然自下,一味言忠信行篤敬,庶可以遮護舊失,整頓新氣;否則,人皆厭薄之矣。
胸多抑鬱,怨天尤人,不特不可以涉世,亦非所以養德;不特無以養德,亦非所以保身。
聲聞之美,可恃而不可恃。善始者不必善終,行百裏者半九十。
精神愈用而愈出,不可因身體素弱過於保惜。智慧愈苦而愈明,不可因境遇偶拂遽爾摧沮。
求人自輔,時時不可忘此意。
不輕進,不輕退。
一經焦躁,則心緒少佳,辦事必不能妥善。
人生適意之時不可多得。弟現在頗稱適意,不可錯過時會,當盡心竭力,做成一個局麵。
吾因本性倔強,漸近於愎,不知不覺做出許多不恕之事,說出許多不恕之話,至今愧恥無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