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蟬小時隻顧埋頭讀書,從沒問過也從沒想過是誰給他取的名字。
臨去縣城高考的前夕,爹將秋蟬拽出燥熱的小屋,說,娃啊,出去歇會腦子吧。
秋蟬隻好隨爹來到村外河堤的柳林裏。
夏天,正是知了猴出窩脫蟬的時節。涼風一吹,秋蟬來了精神,沒多會兒就捉住了一個剛爬上樹腰的知了猴。
知了猴在他的手裏不停地蠕動著,兩隻前爪狠勁地挖得他手心生疼。爹一旁咂著旱煙,慢條斯理地說,甭看這小東西,它可不易啊!在地下深深蟄伏三五年,就靠這兩隻前爪苦苦不停地挖土,爬出地麵,才蛻化成蟬。
秋蟬瞬間對手中的知了龜萌生了一種敬意。那夜,竟夢見自己化作一隻蟬兒,伏在一棵高高的柳樹梢上歡悅地吟唱著。
立秋那天,秋蟬離家去大學。此時,幾乎絕了蟬鳴。爹在送他的路上,對秋蟬說了一句話,知道爹為啥給你取了這麼個名兒?
秋蟬沒來得及問,進城的客車就來了。秋蟬隻得匆匆擠上車。車走出很遠,爹仍站在原地像棵老柳樹一動不動。
秋蟬假期,回過幾次家,爹忙裏忙外,很少有空閑跟他說幾句話。秋蟬也忘記了名字的事。
這天,秋蟬在幫爹收拾家務的時候,從爹的床褥底下看到了一張發黃的照片。上麵那個男的,秋蟬一眼就認出是年輕時的父親,而那個很秀麗的女人卻陌生,就猜測她或許是自己的母親。
秋蟬拿著照片去問爹。不料,爹一見照片,觸電般一把奪過,塞進懷裏,陰下臉,悶聲不吭地蹲在門坎上咂起旱煙。秋蟬沒敢追問下去,他想爹鰥獨了十幾年,也沒娶個女人,內心肯定有難言的苦衷。
後來,秋蟬一帆風順地留在省城工作,他知道這一切來之不易,事事格外勤勉。期間,他幾次寫信勸爹進城,可爹說八抬大轎抬也不來。秋蟬弄不懂爹的心思,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憋在那個舉目無親的村子裏圖啥,難道是盼自己混出息了,才有臉麵風風光光進城?
又努力了幾年,秋蟬升為局長。他頭一件事就是攜嬌妻驅車回鄉下接父親。村裏人一改往日冷淡的麵孔,都誇秋蟬福相,天生做官的命。秋蟬更是得意非凡。隻是爹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悅色,坐在炕沿上埋頭咂著旱煙。秋蟬沒待問爹幾句話,就被當地一些官員拽走了。
秋蟬醉意迷離地回到家,讓司機從車裏搬下一大堆那些人送給爹的貴重禮品,爹的臉色越發難看。秋蟬剛要問爹是咋回事,爹喊他去村外河堤的柳林,二話沒說就頭前大步走了。
秋蟬一時茫然,緊跟其後。爹到柳林止住腳,許久才語氣沉緩說起當年那句話,知道爹為啥給你取了這麼個名兒?
秋蟬搖頭不知。
入秋時節,柳林裏已斷了蟬鳴。爹伏身四處尋覓了片刻,從草堆裏撿起一隻發黴的死蟬,端望了幾眼,然後朝秋蟬晃了晃,說,可惜它費盡三五年的苦心,隻在世上享受這麼短暫的光陰。唉,爹最初給你取這麼個名兒,就是勸誡你像蟬兒一樣有了一對騰飛的翅膀後,千萬別去貪那口秋露,過早地毀了自己。
秋蟬並沒顧上聽爹的話,隻覺酒勁上撞,他扶著一棵柳樹嘔吐起來。
爹上前捶著他的背,一旁痛惜地說,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吃進去能吐出來還好,就怕吃進去再也吐不出來。說到這,爹從懷裏緩緩掏出那張發黃的照片,仰天長歎道,我年輕那會兒從部隊專業到地方,任公社書記,事業一帆風順。可就在你娘懷著你時,我卻鬼迷心竅,暗裏勾搭上一個叫露水的女人,並為她多次貪汙公款,揮霍享受。後來事發,我被開除公職,並判了兩年刑。待出獄後,你娘因羞恨成疾,撇下剛滿周歲的你去世了。我無臉活在家鄉,就抱著你改性換名隱居到幾千裏外的這個小村,自食其力,反思悔過。
爹講到這裏,已是泣不成聲,猛然雙膝跪地,愧疚萬分地喊,我已對不住你死去的娘了,更怕你再重蹈我的覆轍……秋蟬的酒頓時醒了大半,他慌忙跪在爹身前,一把攥住爹的手,說,爹,你甭講了,兒都懂了……(此文榮獲《秋蟬》獲第二屆中國(浙江)廉政小小說大獎賽優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