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後上班第四天,張健又開著那輛紅色吉利,把喬燕、張恤和母親送到了賀家灣。在這幾天裏,喬燕一直在協助爸爸媽媽料理爺爺的後事。爺爺是縣上的老領導,他的老同事、老朋友、老部下多,來送別和吊唁的人絡繹不絕,直到兩天前才把他送到公墓安葬了。安葬了爺爺的當天,媽媽就走了,昨天爸爸也急急忙忙回了單位,她留下來又陪了奶奶一天。她原打算再多陪奶奶幾天的,可昨晚上賀端陽打電話來,問她爺爺的病怎麼樣了,又問她什麼時候回村上。喬燕聽他說話的口氣有些急,便問他有什麼事。賀端陽猶豫著,像是想告訴又不忍打擾她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說:“等你爺爺病好了,回來再說吧!”喬燕一聽這話,便知道村上一定有事,但她也沒問。直到現在,爺爺去世的消息她還沒對賀家灣任何人說過。她明白,如果賀家灣人知道了她爺爺去世的消息,那些質樸善良、重情重義的村民肯定會把殯儀館的門檻都踏斷,她可不想讓那些還沉浸在喜慶祥和氣氛中的鄉親,因為自己也惹上悲傷。現在賀家灣有事,她便有些在家裏坐不住了。晚上,她才十分委婉和含蓄地告訴奶奶,說她打算明天一早趕回賀家灣看看,晚上再回來陪她。她沒敢把賀端陽打電話的事告訴奶奶,盡量用一種輕鬆的口氣說隻去點一下卯便回來。喬奶奶不是糊塗人,知道她肯定有事,便說:“你有事就去吧!你爺爺已經走了,就是你留在家裏,他難道會回來?”說罷便又抹起眼淚來。喬燕急忙安慰她說:“奶奶,我真的沒什麼事,隻不過到村裏看一看放心一些,我天黑前準回來!”
爺爺去世後,喬燕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因為操勞沒睡好覺,也由於悲傷,短短幾天憔悴了許多。昨天晚上她照了照鏡子,發現自己的眼圈不但又大又黑,麵色也變得有些蠟黃蠟黃的,鼻翼兩邊的幾顆小雀斑也比平常更加顯眼。更使她痛苦的是爺爺臨終前告訴她的關於她身世的事。在這幾天裏,隻要稍稍安靜下來,她耳邊便響起爺爺那驚雷般的話。現在,她對爺爺的話已經堅信不疑,可是仍然有幾個疑點,她沒來得及問爺爺,比如爺爺把她抱回來時,她有多大?是一個月、兩個月還是半歲?又比如在她的繈褓裏,有沒有記著她出生信息的紙條,比如她的生父和生母是誰?她的具體出生日子是什麼時候?還有,爸爸和媽媽當時為什麼又會收留她……可是爺爺把這些疑問都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在這幾天裏,她鼓了好幾次勇氣,想問問奶奶甚至媽媽,可她知道在這樣悲痛的日子裏,她去問這些隻能是往親人們正在淌血的傷口上撒鹽,是非常不明智的,因此便努力將這個念頭強壓了下來。
現在,她在車裏又苦苦地想了起來。她想起賀家灣通往外界一共有兩個埡口,一個是賀世銀爺爺建房的鷹嘴岩,又叫鷹嘴岩埡口,那個埡口雖然是個三岔路口,可無論是東邊的張家灣還是西邊的伍家壩,離那個三岔路口都比較遠。另一埡口就是尖子山下麵的土地埡,尖子山的另一麵是徐家坡,離這個埡口更遠。爺爺雖然沒說清他到底是在哪個埡口發現她的,但無論哪個埡口,都不可能是那幾個村的人舍近求遠,把她抱到賀家灣的埡口來遺棄到草叢中。如果她就是被賀家灣人遺棄的,那遺棄她的人是誰,又為什麼要遺棄她?在家裏這幾天靜下來時,她腦子裏對賀家灣所有的人進行過一一排查,似乎有很多人都值得懷疑,但又都不大可能。
她越想越覺得心裏像闖進了一隻小兔子,“怦怦”地亂撞。她忍不住在心裏叫了起來:“天啦,老天為什麼要這樣捉弄人呀?”喊完,又叫了起來,“爺爺,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想到這裏,眼淚又忍不住湧上了眼眶,但她害怕被張健和婆母看見,便急忙低下頭抹去了。
張健剛把車開進村委會院子,就從辦公室裏衝出來一個人,喜出望外地叫了一聲:“喬書記回來了……”喬燕從車裏望出去,見是賀興林。今天他上麵穿了一件棕色的皮夾克,下麵是一條深灰色的牛仔褲,筆挺的鼻梁和稍微往外翹的下巴直愣愣地對著車裏的喬燕,兩邊嘴角露著有些雜亂的笑紋。這笑容讓喬燕看出了一個莊稼漢子的厚道、耿直和豪氣。車子停了以後,賀興林急忙來打開車門。喬燕從車裏下來問道:“大叔,你怎麼在這裏?”賀興林仍憨厚地笑著,說:“我和賀小川還有端陽書記都在等你呢!”話音剛落,賀端陽和賀小川便從屋子裏走了出來。賀小川也笑嘻嘻地喊了一聲,喬燕正想回答,賀端陽便像是有先見之明似的對賀興林和賀小川說:“我說喬書記今天一定會回來,怎麼樣?”喬燕一聽這話,便叫婆母先抱著張恤上樓去,自己往村委會辦公室去了。張健等母親下車後,調轉車頭,又趕回去上班了。
喬燕在村委會辦公室坐下,才問賀端陽:“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回來?”賀端陽說:“一起共事了幾百天,你是什麼樣的人我還不知道?雖然我昨天在電話裏沒給你明說,但你一定猜得出村裏有事,還能在城裏坐得住?”不等喬燕說什麼,便又看著她問,“你爺爺的病好了嗎?”喬燕笑了笑,盡量用了一種輕鬆的口氣回答了一句:“謝謝你的關心,好了!”賀端陽聽喬燕口氣有些不對,馬上露出了懷疑的神情,又看著她問:“真好了?”喬燕露出兩排白白的小牙,笑得比剛才更燦爛了,說:“可不是?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幹淨利落地全好了!”賀端陽又看了看喬燕的神情,像是深信不疑了,便鬆了一口氣似的說道:“徹底好了就好,你回來我就有了定心丸子吃!”
喬燕聽他這麼說,便問賀興林和賀小川:“大叔、哥,你們等我有什麼事?”賀興林和賀小川聽了這話,便看著賀端陽,賀端陽卻說:“你們的事,自己給喬書記說吧!”賀興林聽了,叫賀小川先說,賀小川卻推辭說:“老叔,你就竹筒倒豆子,把我們的事一並給喬書記倒出來吧!”賀興林稍稍遲疑了一下,像是在肚子裏打腹稿似的,看著喬燕說:“喬書記,過年那天你在黃葛樹下說村莊才是我們的家,這話說得太對了!沒有在外麵打過工、受過氣的人可能不太理解這話,我們這些在外麵受過欺負和委屈的人,太能理解這話了!說實話,那天你要是再多講幾句,我都要掉淚了……”說到這兒,賀興林像是忘記了下麵的話,停了下來。賀小川一見,便馬上接了過去:“可不是!後來又聽了你在打工者返鄉座談會上的講話,更感到你說得句句在理!因此,我、我大伯還有小琴妹妹,以及興林老叔都決定不出去打工了……”
聽到這裏,喬燕吃驚地叫了一聲:“你們都不出去打工了?”賀小川正要回答,賀興林瞪了他一眼,似乎很不滿意他打斷了自己的話,又搶在了前麵對喬燕說:“喬書記,打工不能打一輩子,像我們這個年齡的人,遲早都要回賀家灣來!因此我和你大嬸商量,從現在起,就留在家裏種地。”
喬燕聽賀興林也說出真不出去打工了的話,更像是聽天方夜譚,立即睜大了一雙眼睛,看著賀興林不相信地問:“大叔,你不是和我開玩笑的吧……”賀興林見喬燕疑慮重重的樣子,馬上又說:“姑娘,這樣的事,我怎麼敢和你涮壇子?”喬燕臉上仍疑雲密布,說:“大叔,我聽說你在公司裏,都做到市場營銷部的經理,屬於管理層了,在廠裏既有地位,待遇也好,怎麼突然想起回來種地?”賀興林這才明白喬燕不肯相信的原因,便笑了笑,說:“姑娘你不知道,市場營銷部經理並不是公司管理層,管理層隻有老板!在一般打工者眼裏,做到市場營銷部經理確實已經很不錯,工作輕鬆,可以不在流水線上,也從來沒有加班的說法,而且待遇還好。可他們哪知道我們這些人的苦處呢?說直白一點,營銷部經理就是一個替老板喝酒、打牌、行賄,拿自己的生命為老板換錢的人。而且這個喝酒、打牌也沒個固定時間,經常是深更半夜,我和你大嬸都睡了,老板一個電話打來,說:‘去××酒樓陪客!’我一聽,知道身體又要遭殃了,可是不去又不行,隻好爬起來,穿上衣服就走。不瞞姑娘你說,我過去在家裏是滴酒不沾的,現在我成天都泡在酒裏!不喝能行嗎?你明知道不能喝了,搬一箱酒過來,每人敬你一杯,人家是客人,隻是抿一口做做樣子,可你自己不但得幹,還得‘感情深,一口悶’。吃飯也是這樣,他們吃就是隨隨便便,意思一下就可以放筷子,你好意思在一邊餓死鬼轉胎似的隻顧吃嗎?他們吃飯隻是借吃飯談生意,一杯酒喝半天,你不但要在旁邊幹陪著,還不能隨便插嘴。等他們生意談完,站起來拍拍屁股要走,可你麵對一桌子山珍海味,肚子還在唱‘空城計’,回到家裏便對你大嬸喊:‘老婆,快給我煮碗麵條來……’”
說到這裏,這位憨厚直爽的漢子嘴巴咧開,嘴角兩道括弧樣的皺紋向兩邊翹起,露出了苦笑的神情,旁邊的賀小川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賀興林有些不滿地對他說:“你以為我說的假話是不是?我跟你說,有半句假話,都天打雷轟!”賀小川忙說:“我可沒說你說假話。”賀興林轉而看著喬燕說:“姑娘,你知道我為什麼下決心要回來嗎?實話給你說吧,這個春節我過得很不愉快……”
聽到這兒,喬燕和賀小川幾乎同時問:“為什麼?”賀興林說:“這不關村裏的事,也不關家裏的事!要不是村裏搞團年宴和文藝演出,我心情恐怕還要糟……”喬燕見他仍沒說出不高興的原因,還想問他,想了想又忍住了,隻怔怔看著他,等著他自己說出來。賀小川卻忍不住,在一旁催問道:“到底什麼事讓你連年都沒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