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家灣回鄉打工者座談會”於正月初四下午在村委會辦公室的院子裏舉行。臘月底,喬燕和賀端陽商量了,叫賀文去買了二十多隻紅燈籠回來,掛在院子的屋簷底下,說外麵文化廣場建好了,可村委會辦公室的院子卻沒有喜慶的氣氛。掛了燈籠不說,又從城裏找來了一個攝影師,拍攝了許多賀家灣的風景照片,設計製作了一些建設美麗鄉村的宣傳海報,一部分貼到外麵的文化牆上,留下了兩幅掛在院子正中的牆上。一幅海報上的圖案是藍天白雲,下麵是賀家灣的青山綠水,中間一行是非常醒目的紅色大字:農業強、農村美、農民富。另一幅海報上近景是村中那棵枝葉葳蕤的老黃葛樹,遠景則是畫眉灣易地扶貧搬遷集中安置點,上麵的標語是兩行藍字:實施鄉村振興戰略,描繪農村發展新藍圖!有了這兩幅鄉村振興的海報和二十多隻紅燈籠,果然將村委會辦公室襯得喜氣洋洋、紅紅火火。
因為婆母將張恤帶回了賀家灣,喬燕便一心一意投入到工作中。在這期間,張健在下了班後來過一次。喬燕以為因為孩子的事,張健會責怪她,可張健什麼也沒說,反而十分關心地問走訪打工者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喬燕便把走訪的情況和自己的一些心得體會告訴了他,張健聽罷,道:“收獲還蠻大嘛!那下一步又打算怎麼辦?”喬燕又把召開座談會的事對他說了。張健便對喬燕說,等座談會結束後,他再來接她母子倆和母親,因為他這兩天班值滿後,就再不值班了,兩人先去看望喬燕的爺爺奶奶,然後再一起回老家,還可以陪爸爸兩天。喬燕十分感激丈夫對她的支持,想也沒想便答應了。吃過午飯,她就讓婆母收拾好東西,待張健一來,他們便可以馬上走。在這段日子裏,喬燕感到最對不起的就是爺爺奶奶。她想起以前都是自己陪著他們過春節,有孫女在家裏,兩個老人就顯得十分快樂。去年自己的妊娠反應正強烈時,住在爺爺奶奶家裏,加上又多了一個張健,一家人更是其樂融融。她想起奶奶的嘮叨、爺爺的詼諧,甚至兩個老人的“鬥嘴”,都是那麼有趣和開心。不知今年隻剩下兩個老人過春節,他們是否還像過去那樣快樂?上午她給爺爺打電話,爺爺還打趣她說:“燕兒,你知道爺爺的小棉襖在哪裏,啊?”喬燕一聽,便知道爺爺想她了,道:“爺爺,你放心,今晚上你的小棉襖會自己跑回來!”爺爺便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現在,喬燕就想快點把這個會開完,好早點回到爺爺身邊,明天又早點回到張健的老家。
雖然都還在新春拜年的日子裏,可那些回鄉過年的打工者聽說村上召集他們開座談會,一個個既感到新奇,又有幾分莫名的高興,吃過午飯都早早趕來了。會議照例由賀端陽主持,眾人聽了賀端陽的話,剛才還沉浸在一片問候和玩笑聲中的會場突然安靜了下來。喬燕見大家都期待地望著她,賀端陽說完後,她便清了清喉嚨,用不急不緩卻又富有感染力的語氣對眾人講了起來。她講述的內容和那天在聯歡會上講的差不多,但融入了更多的思考,因而比那天講的更深刻、更有鼓動性。剛一講完,會場上便沸騰起來。有人在人群中大聲喊了起來:“喬書記,我們想回來,可回來的路都沒有了!”喬燕朝那人望去,原來是賀誌文。她一聽賀誌文的話,便想起了那天晚上賀小川對她說的“我們想回來,卻不知道回家能幹什麼”,喬燕覺得他們提的問題一樣,但賀誌文現在換了一種比較委婉和文雅的說法,有些不想讓她下台的意思。她想了想,便對大家說道:“怎麼沒有回來的路了?國家正在開展的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戰略,不正是為大家找到回家的路嗎?就說我們賀家灣加強基礎設施建設、開展易地扶貧搬遷和美麗村莊建設,也是在為你們找到一條回家的路。我們還會繼續為願意回鄉創業的人,找到回家的路……”
聽到這兒,賀長春像是和賀誌文結成了統一戰線,忽然打斷喬燕的話問:“喬書記,你說的話我們還是不太明白,你說的路究竟在哪兒,能不能指給我們看看?”聽了這話,不但喬燕吃了一驚,連會場上很多人也像是沒想到似的,他們一邊像蜜蜂一樣小聲地議論,一邊將目光投到喬燕身上,等待著她的回答。喬燕朝會場掃了一眼,見大多數上了年紀的打工者都很安靜,他們一邊等著喬燕講話,一邊像是在想著什麼。稍微顯得躁動和不安的是年輕人。喬燕理解他們的心思,在訪談中,他們就提過各種各樣尖銳的問題。這些問題,看起來是在向她出難題,其實她心裏非常明白,他們一點也沒有想為難她的意思,而正像她那天晚上在筆記中所寫的那樣,是他們在這個社會轉型期一種矛盾的表現。因為他們和自己一樣,未來的路還很長,對前途既充滿期盼和向往,但也不乏懷疑和批判,這正是青年人朝氣蓬勃的表現。她想了一想,便用了盡量客觀和通俗易懂的語氣說:“好,我現在就講兩個故事給你們聽!”說罷,就把“大姐大”那兒的楊英姿和金蓉姐姐那兒的餘文化兩人的故事,給大家講了起來。講完又對大家說:“雖然他們現在規模還不大,發展中也有許多困難,可是他們是在家門口創業,既建設了家鄉,也增加了自己的收入。當然,回來創業的路不止養雞養豬這麼一條,我是拿這兩個故事給大家打比方。隨著國家鄉村振興戰略的進一步實施,回家的路隻會越來越寬!”
說到這裏,會場又沉默了下來。喬燕看了看大家,她期待能有人提出更多哪怕是有些刁鑽古怪的問題。等了半天,卻沒等來提問的人,便含著笑意看著會場問:“怎麼不說話了?大家一起交流呀!”過了一會兒,賀小川才打破了沉默,說:“喬書記,我們回來了,鄉村就真的能夠振興嗎?”喬燕微笑著向他點了一下頭,像是十分感激他似的,說:“是的!去年有一次我去看望世富大爺,世富大爺給我說的一句話,我印象很深!他說人才是一個村莊的魂,沒有人的村莊,哪怕房子修得再好,道路建得再多,都隻是一個外殼,而且這個外殼還不能保持得住。隻有從村莊走出去的人特別是年輕人回來多了,一個又一個家庭不再破碎而是團圓了,一個一個真實的田園村莊才會由記憶變為現實……”說到這裏,喬燕突然住了嘴,在心裏責備自己說:“怎麼說著說著,像在吟詩了呢?上次一心想寫首詩,卻怎麼也寫不出來,難道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成,無心插柳柳成蔭了?”這麼想著,便急忙改了口,說:“現在一些地方,想用引進城市大資本的辦法來振興鄉村,其實鄉村振興靠城市資本根本就是不現實的……”剛說到這兒,她突然記起忘了把鄉村振興不靠城市資本的思考寫到筆記本上,應該回去補上,眼下她想給大家解釋解釋為什麼不能靠城市資本來振興鄉村,又怕一打開了話匣子便會收不住,想了想於是接著說,“總之,鄉村振興隻能靠我們從村莊走出去的人,隻要你們回來了,鄉村就一定能振興!”
話剛說完,鄭通忽然站起來像是準備反駁喬燕似的,大聲說:“現在國家不是在提倡城市化嗎?農村人都回鄉了,還怎麼城市化?”喬燕一聽這話,非常吃驚地看著鄭通,覺得這話提得很有水平,幸好她也早就想到這一點,於是立即回答說:“是的,國家在大力推進城市化,但城市化和鄉村振興並不矛盾。我不但不反對城市化,相反,我非常擁護國家城市化政策,因為隻有城市化水平提高了,國家的經濟才上得去。可是,城市化並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成,它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甚至可能要幾代人……”說到這裏,她笑了起來,放緩了語速說,“各位大叔大嬸、兄弟姐妹,如果你們中有人通過這些年的打拚,真正能夠在城市安定下來,不說像灣裏的賀世海爺爺或賀興仁大叔那樣,成為億元富翁或千萬老板,隻要能夠在城裏有房有車,過上有尊嚴的生活,我就衷心希望你們安心留在城市,千萬不要回來……”眾人笑了起來,說:“莫說億元、千萬,我們就是有個三五十萬塊錢,都不會回來!”喬燕聽他們這麼說,便又笑著道:“對了!我知道在座的各位大叔大嬸、兄弟姐妹給城市修了許多高樓大廈,卻沒有一間房屋是屬於你們的;你們為城市修了許多街道和公園,可城市卻沒把你們當作主人;你們為城市的發展做了許多貢獻,就像你們給我講過的那些打工的生活一樣,卻無法過上舒心的日子……在這種情況下,我是衷心希望你們為了更有尊嚴地生活,也為了希望,能夠踏上回家的路!”她一邊說,一邊看了大家一眼,然後才問,“你們說,這和城市化有矛盾嗎?”
人們並沒有回答她,像是她的話又一次勾起了這些打工者心中的傷痛。喬燕感到她今天的話,再次深深地撼動了大家,盡管會場上沒一個人表態願意回來,但她知道,她的話會像一顆種子,隻要種下去了,總有一天會在他們心裏生根發芽。她還想給大家講一講賀家灣未來的發展規劃,正在這時,桌子上的手機響了。她拿起一看,見是張健打來的。她以為張健等不及,已經來接她了,不想當著眾人的麵說,便朝賀端陽點了一下頭,拿著手機走到村委會辦公室裏,並掩上門,才和丈夫通起電話來。
當喬燕打完電話,重新回到會場上時,人們驚奇地發現在這短短幾分鍾的時間裏,她突然像是變了一個人——先前臉龐上的紅暈,現在變成了一片灰黃灰黃的顏色,眼眶裏噙著淚水,嘴唇不斷哆嗦,仿佛隨時都可能會哭出來的樣子。她走到賀端陽麵前,低聲對他交代了幾句什麼,然後抬起頭,見滿院子的人都瞪著大眼望著她,她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接著嘴角兩邊的弧線往耳際後麵一牽,臉上呈現出了一縷比哭還難看的苦笑。然後轉身走出院子,來到自己那輛小風悅電動車前,打開後麵的工具箱,從裏麵取出一雙加絨的防寒保暖手套戴上,又戴上頭盔,這才跨上去,連到樓上去和婆母打聲招呼都沒有,便徑直往城裏飛馳而去。
喬燕將電動車開到最大擋,可她還是嫌速度太慢。盡管戴著頭盔,她仍能聽到風從耳邊掠過的呼嘯聲,感到風從頭盔的縫隙中灌到臉上來的寒意,感到四肢特別是兩條腿正在慢慢麻木和僵硬。可她顧不得這些,腦海裏還在不斷地給自己下達著命令:“快些,快些,還要快些!”恨不得一下就飛到城裏。她雙手緊握著電動車的兩隻車把,一邊向前飛奔,一邊想著剛才和張健打電話的情景。她拿著手機走進村委會辦公室,剛把接聽鍵打開,便聽見張健在裏麵像是著火了似的叫喊了起來:“你趕快騎車回來,我等會兒來接媽和張恤……”她忙問了一句:“出什麼事了……”張健沒等她說完,用焦急和驚恐的聲音說:“爺爺不行了……”喬燕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一股寒意迅速從腳底往頭頂躥了上來。她正想問問怎麼回事,張健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便又急忙告訴她:“爺爺突發心髒病,現在正在縣醫院搶救!醫生說,他不光是心髒病,還有多個器官衰竭,恐怕凶多吉少……”下麵說的什麼,喬燕已經聽不清了,隻覺得兩隻耳朵裏像是飛進了一群蜜蜂,此時“嗡嗡”叫著,亂成一團。
現在,她一邊往前行駛,一邊在心裏大聲呼喚著:“爺爺,你可千萬不能走呀,聽見了嗎?千萬不要離開我們呀……”這樣想著,眼淚又不爭氣地從眼眶裏湧了出來,而且越流越多,像是決堤的江河。隔著頭盔,她又不好去擦,最後雙眼變得有些模糊起來,連自己已經占了汽車的車道也沒發覺。一輛紅色奧迪A3從對麵駛來,猛地一打方向盤,車輪摩擦地麵發出一陣“嘰嘰嘎嘎”尖銳的叫聲,這才把她驚醒過來,急忙將車刹住了。奧迪車也停了下來,司機是個中年男人,他搖下車窗,正想罵幾句難聽的話,可一看她滿臉的淚痕,心軟了,想了想才說道:“姑娘,有什麼事情想不開,也不能用這種方法來尋死呀!”喬燕一聽這話,愈覺得傷心,幹脆把車移到路邊,摘下頭盔,讓眼淚流了個痛快。哭完後,這才重新上車,將身子盡量伏在兩隻車把上,繼續風馳電掣地往城裏趕去。
從小到大,喬燕最愛的就是爺爺,她覺得爺爺比爸爸媽媽還要親。爸爸在外地,父女倆每年見麵的時間不多,媽媽雖然在身邊,卻是一個工作狂,而且還是一個在事業上追求完美的人,不管幹什麼,她都想要幹得與眾不同,都想要爭得第一名。她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哪怕掃廁所,也要掃出個第一名來!”喬燕至今還記得外婆在世時,曾經給她講過的她媽小時候讀書時的一件事:她媽讀小學時,無論語文還是算術,考試時都是滿百分,可有一次卻看見她偷偷躲到一邊哭泣。問她為什麼不高興?她說班上有十多個同學都得了雙百分,並不是她一個人才是第一名。有這樣一個工作狂和在事業上追求完美的母親,喬燕幾乎是在爺爺奶奶的照顧下長大的。特別是爺爺,就像俗話所說,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又怕摔了,不知該如何疼愛她才好。爺爺不但在生活上關心她、疼愛她,更用他的正直、善良、豁達、樂觀教會了她如何在這個社會裏做人、做事,如何樹立正確的理想和人生觀。不但如此,爺爺的幽默、風趣、含蓄和舉重若輕,還教會了她怎樣樹立戰勝困難的信心和化解生活中各種各樣的矛盾。她想,要不是有爺爺的鞭策和鼓勵,這兩年賀家灣出現的事,她還真不知道該怎樣去應對呢。早上他還問他的“小棉襖”哪兒去了,最多還有兩三個小時,他的“小棉襖”就要回到他的身邊,他卻怎麼發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