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她又為自己的行為深深地自責起來。她想,要是今天不開這個座談會,她至少昨天晚上就和爺爺在一起了。爺爺看見她回去了,肯定又會成為一個“老頑童”,像往常那樣和她談笑風生。他心情一好,說不定就不會犯病。這麼一想,她便覺得爺爺犯病,都是自己導致的,她應該對爺爺的病負責。進而,她又想起春節這幾天在賀家灣開展的千人團年宴、文藝聯歡會和對返鄉打工者進行的大走訪以及下午的座談會等活動,現在她突然有些明白了,莫非在不知不覺中,她也成了一個像母親那樣的工作狂和在事業上追求盡善盡美的人?是的,或許這樣就完全能夠解釋她腦海裏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怪想法”了。是這樣的!在賀家灣將近兩年的時間裏,她學會了一個詞叫“養女像娘”,這話不單純是從遺傳基因上說,而更多是從後天母親對女兒的言傳身教上說的。誰叫自己是女強人吳曉傑的女兒呢?別看平時喬燕有些抱怨母親把工作當作了女兒,對她這個真正的女兒的關愛少了一些,實際上,她心裏是非常敬佩母親並且暗暗攥著一把勁,不但立誌要成為母親那樣的人,而且還要像爺爺說的“青出於藍勝於藍”!更何況她還有爺爺呢。如果說母親是以強悍的性格和“拚命三郎”的幹勁以及對事業的完美追求,在對喬燕進行直接的言傳身教,那麼,爺爺則是以他的智慧和幾十年的人生經驗以及豁達而樂觀的生活態度,在對她進行著潛移默化的影響,而後一點,喬燕覺得比母親的言傳身教更為重要!可現在,爺爺卻要走了,她不僅僅是失去一個親人,也是失去一個良師益友,這怎麼能不讓她傷心?更讓她痛苦的是,爺爺發病時,她沒在他身邊,她成了一個不孝的人,辜負了爺爺二十多年對她的疼愛……

喬燕推開縣醫院內科大樓321病室的房門,看見爺爺躺在病床上,一群醫生和護士以及奶奶、張健圍在床前,奶奶在輕聲啜泣。喬燕以為爺爺已經離世,肝腸寸斷地大叫一聲:“爺爺……”向床前撲了過去。醫生和護士都被她的叫聲嚇了一跳,一個四十多歲醫生模樣的人立即把她擋住,並將手指伸到嘴邊噓了一聲,非常嚴肅地做了一個“安靜”的動作。喬燕一見,像嚇住了似的,急忙伸出手把自己那張由於驚叫而張成“O”形的小嘴捂住,也把後麵的哭聲給堵了回去。她這才發現圍在病床邊的護士正在給爺爺的身子上插監護儀的各種管子,還看見床頭擺著呼吸機、除顫機、輸液泵等各種用於搶救病人的儀器,才知道爺爺沒死。她朝床上看了一眼,發現爺爺的臉色蒼白得和身上的被單差不多。她知道爺爺雖然還活著,卻處在深度昏迷中。她見奶奶在一旁悄悄抹淚,便走過去抱住她,將頭依偎在奶奶肩上,也陪著她抽泣起來。喬奶奶把喬燕摟在懷裏,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對她輕聲說:“別哭,別哭,你爺爺知道了會不高興的!”可自己的眼淚卻越流越凶。喬燕發出一聲長長的抽泣,仿佛被什麼東西噎住似的,然後對奶奶問了一聲:“奶奶,爺爺他……”喬奶奶沒回答,枯幹的手掌隻顧在喬燕的頭上撫摸。喬燕沒有再問,她想起小時候要是在外麵受了什麼委屈或是考試沒考好,回到家哭鼻子時,不善言辭的奶奶就用這種方式來安慰自己。她覺得眼下最應該安慰的,就是奶奶,怎麼還能讓奶奶來安慰自己呢?想到這裏,她強忍住眼淚,掏出麵巾紙給奶奶擦去臉上的淚水。她看見護士在爺爺床前忙著,自己留在屋子裏也沒什麼用,想了一想,便過去拍了拍張健的肩,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到了走廊裏,喬燕問張健:“爺爺是怎麼犯的病?”張健道:“我也不知道。我接到奶奶的電話,趕過去,爺爺就已經躺在地板上昏迷了!”喬燕像是不相信地問:“奶奶沒說是怎麼犯的病?”張健說:“我趕過去後,見爺爺那樣,打了120。在等救護車來的時候,奶奶對我說,春節之前,爺爺經常咳嗽,可咳又咳不出痰,而且像是很疲乏,坐到沙發上就不想起來,奶奶出去跳舞時,叫他一起去打拳,他也不願意去。要不就是晚上失眠,要不就是白天昏睡,還時不時張著嘴巴大口大口地呼氣。奶奶叫他到醫院檢查檢查,可爺爺永遠都是樂天派,說馬上過年,你不要給我許不吉利的願!奶奶說爺爺聽說你今晚上就要回來,心裏高興,中午還喝了兩口小酒。吃過午飯,爺爺顯得十分興奮,把他過去工作時的事,你爸爸媽媽年輕時的事,還有你小時候的事,什麼陳芝麻爛穀子都翻出來講!說著說著,爺爺突然大汗淋漓,奶奶急忙給我打電話。我去一看,才給120打了電話!幸虧我去得及時,醫生說,要是再晚幾分鍾,爺爺就沒命了!”喬燕忙問張健:“醫生說是什麼病?”張健道:“具體是什麼病,醫生說了一大串病名,我也記不清楚了,好像是什麼老年退行性心髒瓣膜病,又是什麼老年傳導束退化症,還有什麼冠心病、肺心病……”喬燕沒有耐心聽下去了,打斷他的話直接問:“非常危險嗎?”張健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到喬燕麵前,說:“爺爺一到醫院,醫院就下了這張通知書。奶奶當時隻知道哭,沒辦法,我才代表病人家屬在上麵簽了字!”喬燕接過來一看,是一張病危通知書,淚水立即模糊了她的雙眼。她握著通知書的手輕輕顫抖著,過了一會兒才又問:“給我爸媽打電話沒有?”張健道:“打了!你爸要明天才能往家裏趕,你媽在下鄉,她直接從下鄉的地方往回趕,大約天黑後可以趕到家裏!”喬燕心裏感到寬慰了一些,想起這事多虧了張健,又想起因為自己,張健這個春節都沒過好,一種愧疚的心理和柔情油然而生,道:“對不起,又看不成你爸爸了!”張健說:“隻要你爺爺不出意外,就謝天謝地!”說完又說,“我就是等你回來後,才去接張恤和媽……”喬燕一聽這話,忙說:“你去吧,我留在這兒!”說完,張健就要走,喬燕喊住他說,“張恤回來了,叫媽把他抱到這兒來我喂奶,晚上我肯定回去不成!”張健答應了一聲,匆匆走了。

喬燕正要回病房去,卻見醫生和護士都從病房走了出來,喬燕忙跑過去,追上剛才那位醫生模樣的人,急切地問道:“醫生,我爺爺他究竟……”醫生站下來看了看她,大約他經曆這種情況多了,此時臉色十分平靜,不動聲色地回答:“我們會盡力!”喬燕像是有些不滿意他的回答,看著他又直通通地問了一句:“難道我爺爺就真的沒救了?”醫生突然笑了起來,看著喬燕說:“誰說沒有救了?”喬燕又馬上問:“那我爺爺什麼時候能醒過來?”醫生笑了笑,說:“我們擔心他會出現煩躁和定力性障礙等精神方麵的問題,適當使用了一些鎮靜的藥物,讓他安安靜靜地休息,對他有好處,這下你知道了吧?”喬燕聽醫生這麼說,馬上破涕為笑:“這麼說,我爺爺不會死了哦!”醫生又恢複了剛才平靜的神色,說:“你也不要太樂觀,雖然我們盡了力,可你爺爺畢竟是老年混合性心衰,而且還到了晚期,伴隨著多個器官衰竭,你們家屬也要有心理準備……”

喬燕聽完醫生的話,覺得爺爺真的凶多吉少,噙著眼淚回到了病房。病房裏現在清靜多了,喬老爺子還像剛才一樣靜靜地躺在床上,不同的是他身上插滿了各種塑料管子,監護儀上的指示燈一閃一閃,發著神秘莫測的光。另一台機器的屏幕上也不斷閃過一道道像是波浪一般的曲線,喬燕雖然讀不懂曲線的內容,卻知道那起起伏伏、不斷閃動的線條,代表著爺爺此時生命的狀況。在雪白的床單、雪白的牆壁、雪白的燈光的映襯下,爺爺的麵色似乎比剛才更蒼白。這是一間單人病房,除了爺爺這張病床外,旁邊還有一張床,那是專門留給陪護的病人家屬用的。奶奶此時卻沒有坐在這張床上,而是坐在爺爺床邊一張小椅子上,她已經沒哭了,眼睛也沒有看著爺爺,而是呆滯無神地落到天花板上,像是忘記了什麼,顯得十分空洞。喬燕一見,心裏又疼痛起來。她突然覺得從今天起,自己再不是那個一回到家裏就向爺爺奶奶撒嬌、永遠長不大的小姑娘了,也不再隻是爺爺奶奶心中的一顆“開心果”,而應該是家庭中一個有決斷的頂梁柱才對!這麼想著,她便走過去抱住奶奶,先在她臉上親了一下,把她從一種空洞和譫妄中喚了回來,然後才用平靜卻堅決的語氣對她說:“奶奶,你先回去做晚飯吧!”

喬奶奶聽了這話,卻說:“做晚飯忙什麼,你媽還沒有回來呢!”喬燕說:“奶奶,我媽遲早會回來,你累了一下午,先回去歇一歇,這兒有我呢!”喬奶奶顯得有些生氣地說:“我不回去!”說完,見喬燕一臉不理解的神色,才補了兩句:“要是你爺爺等會兒醒來,有話對我說,我走了,他和哪個說?”喬燕一聽,原來是這樣!想想這也不奇怪,他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別看平時兩人喜歡鬥嘴,用爺爺的話說,就是他有多少門,奶奶就有多少副對子,可是在那種鬥嘴中,蘊藏的卻是夫妻間最深沉的愛和對彼此的關心。怪不得奶奶放著旁邊舒適的床不坐,卻要坐爺爺床邊那把硬木椅子,原來她在等待著老伴彌留之際的遺言呀!這麼想著,喬燕心頭一熱,改變了主意,說:“好,奶奶,那你到床上去躺會兒吧,我陪你!”說罷,她又將老太太扶了起來。這次喬奶奶沒有拒絕,像一個聽話的孩子般隨喬燕走到那張空床邊,脫了鞋,喬燕把她扶了上去。

天完全黑了的時候,吳曉傑來了,她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到了醫院。當她推開病房門的時候,無論是喬奶奶還是喬燕,都像是沒想到似的發出了驚呼。喬奶奶馬上從床上下來,穿上鞋,看樣子想去對兒媳婦說什麼。吳曉傑沒等她開口,過來先喊了一聲媽,然後把她抱住。過了一會兒,她才鬆開手,回頭問喬燕:“情況怎麼樣?”喬燕打開床頭櫃抽屜,從裏麵取出一大遝各種檢查報告單和病危通知書,交給吳曉傑。吳曉傑接過來翻了翻,便拿著那些檢查報告單出去了。

過了十多分鍾,吳曉傑才回來,她緊抿著嘴唇,臉色也呈現出灰白的顏色。她走到喬老爺子床前,嘴唇顫抖起來,但她努力克製住了。喬燕知道母親也和自己一樣,剛才去問醫生了,而醫生的答複也一定沒有什麼新的內容。她想了想,突然對母親說:“媽,要不我們把爺爺轉到市中心醫院或省城醫院去……”話還沒說完,吳曉傑一邊搖頭,一邊對女兒說:“我問過醫生,轉院途中的顛簸,會使爺爺的病進一步加重,說不定還會……”吳曉傑沒有再往下說,聲音哽咽了起來。喬燕害怕母親一哭,又會勾起奶奶和自己的悲痛,便急忙走到母親身邊,先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才又大聲說道:“媽,大家都還沒有吃晚飯,你帶奶奶回去做晚飯,這兒先交給我,你們吃了晚飯再來替我……”話還沒說完,喬奶奶急忙說:“我不回去……”吳曉傑說:“媽,就讓她留在這兒吧!爸這輩子最疼的就是她了,讓她多盡盡孝也是應該的!”說完便去攙扶喬奶奶,喬奶奶仍然不肯離開,吳曉傑又說,“媽,爸起病急,也沒來得及請個人在家裏給做飯,我下了一天鄉,又急急忙忙趕回來,肚子早餓了,喬燕也恐怕一樣,爸要陪,可大家也要吃飯,你說是不是?”這話果然起了作用,喬奶奶再沒說什麼,隨著兒媳婦走了。

奶奶和母親一走,病房裏更加安靜,爺爺床頭的監護儀和氧氣機發出的聲音不但清晰可聞,而且聽起來還有些驚心動魄。喬燕在奶奶剛才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來,目光靜靜地落在爺爺的臉上。她看見爺爺的臉色雖然仍然蒼白,但神態是那麼安詳和平靜。她知道爺爺遲早會醒過來,她心裏有很多話想對爺爺說,可是究竟該從哪兒說起呢?爺爺是堅強的,可不能說他的病情,說病情他會不高興!那麼,說說賀家灣千人團年宴和文藝聯歡會的事吧,那麼盛大的聚餐場麵和歡樂的文藝演出,爺爺一定會高興聽。可要不要對他說說那些打工者在外麵的辛酸和選擇回鄉創業的矛盾心態呢?想到這兒,她猛地又回憶起下午還沒開完的座談會,也不知自己走後,賀端陽是否把這個會開了下去,也不知那些打工者後來又提出了什麼樣的問題和意見。她想打電話問問賀端陽或賀波,想了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要不就把座談會上賀誌文、賀長春、賀小川和鄭通等打工者提出的問題和自己的回答,說給爺爺聽聽,請他老人家指點一下迷津……可她又立即否定了這個念頭——爺爺都這個樣子了,怎麼還能給他說這些工作上的事呢?要不像過去一樣,給爺爺說幾句笑話,讓他老人家高興高興,可她的腦海裏像是被灌了糨糊,怎麼也想不出一句可以逗爺爺開心的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