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半天,喬燕也沒有想出說什麼話合適,便又反過來想:“爺爺醒來看見我坐在這兒,他又會給我說什麼?”過去她隻要一回到家裏,爺爺便會先驚喜地叫起來:“哦,我孫女回來了。”然後會看她的表情,如果是高興,他便會問:“我孫女又遇到什麼高興的事了?”如果她是愁眉苦臉的樣子,他的話便會變成:“哦,我孫女又有什麼難事了?”爺爺常常在一種不經意中給她打氣。細想想,這兩年來,爺爺最關心的,還是她工作上的事。於是她想:“要是爺爺醒來問我工作上的事,我就報喜不報憂,把全村貧困戶都住了漂亮的新房,垮塌的石拱橋不但重新修了起來,而且比原來漂亮,二十多戶沒修通通戶公路的人家,現在車子可以開到院子裏了,還有村文化廣場,以及大年三十舉行的千人團年宴和文藝演出告訴爺爺就行了!”

正這麼想著,張健忽然抱著張恤進來了。喬燕忙過去把孩子接過來,然後才對張健說:“這麼快就回來了?”張健道:“我去把他們接上就走的!”喬燕又問:“媽呢?”張健道:“我叫媽在家裏做飯。”喬燕不再說什麼了,拉開衣服就給張恤喂起奶來。喂完奶後,喬燕又把孩子往張健手裏塞。張健道:“你抱回去吧,我在這兒守著!”喬燕卻說:“不,我想在這兒多陪爺爺一會兒,你先回去吧!”張健知道喬燕的心思,這才接過孩子。喬燕說:“我媽回來了,你吃了晚飯後去看看她們吧,最好不要讓奶奶來了!”張健答應一聲,抱著張恤去了。

張健剛走,一個醫生和一個護士推門走了進來。醫生不是下午那個,一張方方正正的臉,皮膚白淨,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鏡。護士隻有十八九歲,一張鵝蛋臉,上寬下窄,鼻子小巧,一雙沒有做任何修飾的單眼皮小眼睛,給喬燕的感覺不但美麗可愛,而且還質樸善良,是位值得信任的姑娘。喬燕見他們進來,急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醫生和護士走到監護儀前,查看了上麵的圖像,護士在一個本子上記了什麼,醫生回過頭問喬燕:“他有什麼動靜沒有?”喬燕急忙回答:“沒有,我爺爺一直在睡。”醫生說:“你爺爺的病情從現在來看,還算穩定,一直在睡就好!”說罷和護士便往外走。喬燕追了過去,在門邊站住問醫生:“醫生,我爺爺什麼時候能夠醒來?”醫生看了看時間,說了一句:“應該快了!”又叮囑喬燕說,“醒來後就立即通知我們,按床頭上邊那個紅色的呼叫鍵就是!”喬燕答應一聲,掩上門,回床邊椅子上重新坐下。

現在,喬燕再也不去想爺爺醒來該給他說什麼話了,隻是希望爺爺能夠早點醒來。這麼想著,她把目光投到爺爺臉上,她覺得爺爺的眼皮好像動了一下,再仔細看,還是緊緊地閉著。又順著爺爺的臉往下看,首先看見覆蓋在爺爺身上白白的被單,接著她看見了爺爺放到被子上的一隻手,手背朝上,除了紮著針頭的皮膚被一塊膠帶蒙著外,其餘裸著的皮膚不但鬆弛和青筋暴露,而且呈現著一塊塊赤褐色的老年斑。看見爺爺這隻手,喬燕不禁感傷起來,爺爺這雙手,過去是多麼細膩、白淨和健康呀,可現在卻被歲月剝蝕得像是樹根一樣蒼老。看著看著,她俯過身,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喬老爺子的手腕上,她立即感到一種冰一樣的涼意。她不知爺爺的手怎麼會這麼冷,想把他的手放回被子裏去,又怕碰著了手背上的針頭,不敢輕舉妄動。她想了想,用一隻手抓住爺爺的手,另一隻手輕輕地在他的皮膚上摩挲起來。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喬燕忽然感到爺爺的手動了一下,像是想把自己的手從喬燕手掌中抽出去一樣。喬燕一驚,抬頭看喬老爺子的臉,喬老爺子的眼皮也像進了沙子一樣在顫動。喬燕立即驚叫了一聲:“爺爺,爺爺,你醒了?”說著,還用手推了推喬老爺子。說話間,喬老爺子慢慢睜開了眼睛,他轉動著頭朝四周看了一下,仿佛十分詫異,可他很快就明白了過來,看著喬燕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才說:“我把你們嚇著了吧?”喬燕一聽這話,突然“哇”的一聲,伏在喬老爺子身上一邊抽泣一邊說:“爺爺,你的‘小棉襖’回來了……”

喬老爺子身子動了動,看樣子想掙紮著坐起來,卻又像是被身上的管子給纏住,沒動得了,便慢慢移過那隻紮著針頭的手,撫摸著喬燕的頭發說:“孫女別哭,爺爺還活著呢!”喬燕聽了這話,果然急刹車一樣嘎地就止住了哭聲,接著又撒嬌似的將臉埋進爺爺的被子上左右擺動了幾下,將臉上的淚水都擦在爺爺潔白的被單上,這才抬起頭來衝爺爺一笑,想說什麼卻一時沒找到合適的話。喬老爺子看著孫女,嘴唇不斷嚅動,同樣也沒有發出聲音。過了一會兒,喬老爺子忽然顫巍巍地朝喬燕舉起了那隻紮著輸液管針頭的手。喬燕知道老人想做什麼,急忙把手也伸了過去,喬老爺子果然一把緊緊攥住了孫女的手,並用力將喬燕往自己的麵前拉。喬燕一邊朝爺爺俯過身去,一邊看著他問:“爺爺,你要說什麼?”

喬老爺子沒有答話,兩隻眼睛死死地落在喬燕臉上,仿佛不認識了她,並且嘴唇和身子也開始哆嗦起來。喬燕一見爺爺這樣子,突然有些害怕起來,她又對爺爺說:“爺爺,你怎麼了?”喬老爺子仍然沒有答話,但攥著喬燕那隻手更用力了,同時,嘴唇也比先前顫抖得更加厲害,喬燕甚至能清晰地聽見從爺爺嘴裏傳出的牙齒的磕碰聲。喬燕的心“咚咚”地跳動起來,她正想把手從老爺子的手掌中抽出來,忽然看見兩滴碩大的、昏黃的淚珠從爺爺眼裏滾落出來。從小到大,喬燕都沒見過爺爺掉過眼淚。如今爺爺卻哭了。她不知爺爺是害怕死神,還是心裏另有什麼事。她沒有把手從爺爺的手掌中抽出來,而是再一次把頭伏在爺爺胸前,帶著哭腔對他說:“爺爺,你有什麼話就對我說吧!”

喬老爺子的嘴唇哆嗦了一陣,終於停了下來,他突然用一種命令的口吻對喬燕說:“把頭抬、抬起來,爺爺有、有話對你說!”喬燕聽爺爺這麼說,連臉上的淚水都顧不得擦,便聽話地抬起了頭。喬老爺子看著她,又說:“不準哭、哭!”喬燕噙著眼淚點了點頭。喬老爺子開始喘起氣來,臉上浮現出一片紅暈,過了一會兒才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爺爺這、這話在心裏藏、藏了二十多年,一、一直想告、告訴你……”喬燕見爺爺說得這麼嚴肅,便有些等不及似的,看著喬老爺子問道:“爺爺,是什麼事?”喬老爺子咳了一陣,臉上更紅潤了,咳完,才石破天驚般對喬燕說了一句:“你、你不是你媽親、親生、生的……”

一語未完,喬燕仿佛聽錯了般,立即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從喬老爺子的手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和另一隻手一起緊緊抓住了他的那隻手,用力搖了搖,這才發出一種驚異而惶惑的叫聲:“爺爺,你是不是病糊塗了?”說著,她的身子顫抖了起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爺爺。喬老爺子卻一點也不像糊塗的樣子,他用力地搖了搖頭,臉上的神色十分平靜,接著說:“爺爺說、說的是真、真的,我早、早就想告訴你,可你媽和奶奶不、不讓!爺爺不、不想把這個秘、秘密帶、帶到棺、棺材裏……”喬燕聽到這裏,像是被霹靂擊中了,身子不再顫抖,臉色卻一下變白起來。她仍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怎麼可能呢?於是她又搖著爺爺的手大聲問:“那我是誰生的呢?”喬老爺子又停了半晌才說:“你、你是我那年到賀、賀家灣扶、扶貧回來的路、路上撿、撿的……”喬燕聽了這話,眼淚突然奔湧出來,不敢相信爺爺的話。撿的,這就是說,她是一個棄嬰,她怎麼可能是個棄嬰呢?她衝爺爺不滿地叫了起來:“爺爺,這不可能,不可能!爺爺你是說胡話!”喬老爺子卻勉強地笑了笑,說:“我、我也希望是胡、胡話,可這全、全是真的,孫女……”說罷,目光落到天花板上,像是陷入了回憶中,說道,“那、那年,我們把世、世行貸款一個養、養豬的項、項目給到你、你們鄉上,每個村都發、發了小豬、豬崽。過了不久,我們下、下去檢查,我到的賀家灣,陪同我的鄉上幹、幹部,中途有事回去了。我檢查完原打算回鄉上,可剛走、走到賀家灣埡口上,就聽見旁邊草叢中傳來嬰兒的哭聲,過去一看,看見了繈褓中的你,我就把你抱、抱回、回來了……”

喬燕聽完,驚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爺爺一輩子沒騙過她,再說,爺爺為什麼要拿這話來騙她呢?她的身子不但發僵、發冷,像是掉進了冰窟窿裏,而且心裏很痛,像是有人在撕扯著她的五髒六腑。她在心裏設想了好多種爺爺醒來可能要對她說的話。萬萬沒有想到,爺爺告訴她的卻是這樣一個令人無法相信的秘密!她從爺爺手上抽回雙手,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胸膛,似乎想用這種方法來按住“咚咚”亂跳的心髒一般。此時,她不光呆若木雞,而且臉色也白得嚇人,好像自己也像爺爺一樣犯了心髒病。過了半天,她才突然一下撲到爺爺身上,“嗚嗚”地慟哭了起來。喬老爺子似乎早就知道孫女在得知真相後會有這樣的反應,他也沒有勸她,仍用那隻枯瘦的、紮著針頭的手,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摩挲著她的頭發。過了一會兒,喬燕的哭聲慢慢小了下來,老爺子才喘息著對她說:“孫女,我、我們一直把你當親生的待,你爸爸媽媽也愛你……”喬燕聽了這話,急忙朝爺爺點了點頭,她知道爺爺說的也是真的。正想答話,突然看見爺爺盡管插著呼吸機,此時卻像一隻青蛙在張著嘴巴大口大口地呼氣,不但呈現出呼吸困難的樣子,而且嘴唇也現出青中帶紫的顏色。她突然想起隻顧和爺爺說話,忘了醫生剛才的囑托,便急忙跳起來,去按了牆壁上那顆紅色的呼叫鍵,同時又給媽打了電話,告訴爺爺醒來了的消息。

剛掛了電話,醫生和護士都湧進了房間。醫生查看了監護儀和另外兩台機器上的數據,突然對喬燕問:“你爺爺醒來多久了?”喬燕說:“有一陣子了。”醫生又問:“老人家醒來是不是又激動過?”喬燕一聽這話,忽然不知該怎麼回答了。幸好醫生沒有再追問下去,隻附在護士耳邊說了兩句什麼,護士聽後馬上出去了。沒一時,護士進來,將一支注射液注射進了爺爺的靜脈裏。醫生守著護士注射完畢,才往外麵走去。喬燕追了過去,問:“醫生,我爺爺現在怎麼樣了?”醫生顯得很疲憊:“你爺爺又出現了心性混合性發紺的症狀,說明他的病情極不穩定,你們家屬可要注意……”一聽這話,喬燕心裏著急起來,她想問問什麼叫“心性混合性發紺”,可醫生已經走了。沒一時,奶奶、母親和張健都來了,可喬老爺子這時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盡管喬燕在心裏為爺爺做了不止一千次祈禱,願上天保佑爺爺這次能夠逃離閻王爺的鬼門關。可是上天沒有睜眼,第二天喬老爺子的病情迅速惡化,醫生雖然盡了最大努力搶救,仍然無法回天,這位慈祥的老人還是帶著被疾病折磨出的痛苦神情去了另一個世界,讓他的親人尤其是孫女肝腸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