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撤了碗筷杯盤,大家又圍著桌子坐了下來。賀忠遠明顯帶了醉意,一放下碗筷,就乜斜著一雙醉眼,看著喬燕問:“姑娘,我剛才說要對你說、說什麼呀?”喬燕也喝到了一定程度,一張臉紅得像是柿子。她愣了一下,實在想不起賀忠遠要說什麼,便道:“大叔,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賀忠遠紅著眼睛說:“姑娘,你不耿、耿直!你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說什麼?”賀小琴忙說:“爸,你喝多了,要不你先去休息休息……”話沒說完,賀忠遠卻瞪了女兒一眼,吼道:“誰說老子喝、喝多了?老子酒醉心、心明白!”說完這話,突然緊緊抓住喬燕,生怕她會跑掉似的,帶著酒氣說,“姑娘,我要像、像你說的回、回家……”喬燕明白過來,忙對他問:“大叔,你是不是想說不到外麵打工了?”賀忠遠說:“不、不打工了!姑娘你不知、知道,我從二十多歲就出去打、打工,才出去的時候想、想著能在外、外麵混出一點兒名堂,可現在回、回過頭一看,卻是什、什麼都沒有呀……”說著,賀忠遠忽然哭了起來。

趙書萍一見,急忙過去對他說:“大過年的,你哭什麼呀!”賀小琴又對他說:“爸,你醉了,先去睡一會兒!”賀小川聽後,就去攙扶他。賀忠遠卻不想走,一邊揮舞著手,一邊嘴裏嘟嘟囔囔地道:“我沒、沒有醉!姑娘你不知、知道,我出去時在一家鞋廠打、打工,7點鍾上、上班,有時加班到晚、晚上2點鍾才下班,一天要工作十三四個小時,累得要死!有個打工妹瘋、瘋了,家、家裏人來把她接、接回去,後來又好、好了!打工苦、苦哇……”說罷又“嗚嗚”地哭了起來。趙書萍一見,也過來攙住丈夫的另一隻胳膊,和賀小川一道將他架著走了。

賀忠遠一走,賀小琴便對喬燕說:“喬書記,我爸是因為有你在這兒,心裏高興才這麼喝的!”喬燕道:“我看得出來,小琴妹妹,但我覺得他心裏好像有什麼事……”賀小琴道:“還有什麼事?就是他剛才給你說的,他不想再出去打工,想回賀家灣種莊稼。別看他身體看起來還不錯,實際上這些年在外麵打工,把身體都打垮了,經常往醫院裏跑,藥從來沒斷過……”聽到這兒,喬燕問道:“大叔在外麵幹的什麼工作?”喬燕道:“在一家油漆廠給人噴漆!你知道,油漆是有毒的,我懷疑我爸是得了職業病!我爸給我講過,噴漆這個活兒不是人幹的,比判了刑還辛苦,他現在經常睡不著覺,稍微不注意就感冒……”喬燕又問:“為什麼他還要在那裏幹呢?”小琴道:“他不在那裏幹,又能在哪裏幹?像他這種年齡的人在外麵打工,要麼就是幹這種髒活兒、危險的活兒,要麼就是在建築工地幹那些苦活兒、粗活兒!在建築工地上幹了苦活兒、粗活兒,還擔心拿不到工資。油漆廠活兒雖然危險,但老板一般不會拖欠工資。喬書記你不知道,在外麵打工,沒有活兒幹的時候你心裏著急,晚上睡不著覺;有活兒幹的時候,加班加得你晚上同樣睡不著覺,比如說我吧……”

聽賀小琴說到這兒,賀小瓊忙羨慕地說道:“你在廠裏做領班,總比工人好,還有什麼睡不著覺的?”賀小琴忙說:“你沒做過領班,不知領班的難處……”賀小瓊忙問:“領班還有什麼難處?”賀小琴說:“領班就是個受氣包!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的工人,‘90後’和‘00後’,你以為還像我們爸爸他們那一代人那麼好管理?他們根本就不聽你的!你話說重了點兒,他們馬上和你吵,話說得輕了,又根本不起作用!有時隻能像是對幼兒園的小朋友那樣哄著,沒辦法!你是領班,出了問題,老板不但要像訓兒子一樣訓你,還要扣你工資。做好了,老板認為他給了錢,你本來就應該做好!你說是不是像老鼠鑽風箱——兩頭受氣?”說到這兒,賀小琴突然把目光轉到喬燕身上,看著她說,“說實話,姐,在外麵真不是人!雖然《勞動法》規定了有多少多少假期,可平時真沒有什麼休息的,好不容易熬到過年,終於有了幾天假期……”說著,姑娘忽然轉換了語氣,看著喬燕問,“姐,你說這春節,為什麼那麼多人要不辭辛苦往家裏跑呀?”喬燕連想也沒想便回答說:“回來和親人團聚呀。”賀小琴忙搖了搖頭,然後才笑著說:“姐說得不全麵!和親人團聚隻是一個方麵,還有一個方麵,你沒說到呢。”喬燕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地問:“是什麼?”賀小琴道:“為了休整!”喬燕聽了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仍然有些不明白,她看著賀小琴,將這幾個字重複了一遍。賀小琴見了,才又道:“姐沒打過工,你想象不出打工的苦!我們打工者有一句話,說一進工廠就像被判了刑。這話一點也不誇張!我們這些打工者一年三百多天像被關著,要想得到暫時的休整來緩解一下疲憊的身心,隻能通過回家這幾天來實現!就像你今天下午說的,村莊在哪兒,田野在哪兒,父母在哪兒,我們的家就在哪兒,隻有回到了家,我們的身心才能得到休整!所以無論多遠,我們都會趕回來,除了和親人團聚,還想讓心靈得以休整!不但春節是這樣,就是平時回來都是這樣。總之一句話,當打工不順的時候,我們最最想念的就是家!”

喬燕聽了這話,立即對賀小琴道:“小琴妹妹,你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我過去真是一知半解!”說完又看著賀小瓊問,“小瓊妹妹,你也是這麼想的嗎?”賀小瓊忙說:“可不是這樣!我隻要一回到家,就覺得外麵再好,也沒有家裏好!在家裏我想什麼時候休息就什麼時候休息,想吃香的就吃香的,想喝辣的就喝辣的,也沒人來管我……”喬燕一聽這話,覺得有些好笑,再看看賀小瓊臉上帶著娃娃氣,便對她問道:“你打工幾年了?”賀小瓊說:“四年,初中畢業就出去了!”喬燕又問:“你幹了些什麼工作?”賀小瓊說:“我進過電子廠,現在在一家製衣廠!我原來想,打工嘛,每天隻上八小時班,每個月有工資拿,這有多累啊?就和在家裏一樣不愁吃不愁穿。誰知道到了外麵才明白不好玩。我最早去的天津,我有個親戚在那兒,我們這兒還沒穿毛衣,那邊雪就下得多厚,下雪的時候還要騎著自行車去上班。沒有星期天,發工資那天才放假,晚上連電視都看不到。後來我幹不下去了,便到寧波,仍然在一個電子廠,我做了兩個月,手都磨爛了,實在受不了,我又跳槽,隻拿了一個月工資。後來就進了現在這個製衣廠,學了一個星期踩電車,那些師傅不怎麼教我,我就自己亂踩,第一天記工資時,我隻掙了不到別人一半的工資。晚上我就哭了,一邊哭一邊想媽媽……”賀小瓊說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喬燕看到她笑起來單純的樣子,心裏忍不住又疼又愛,便又看著她問:“後來呢?”賀小瓊說:“後來慢慢習慣了!我在廠裏三年多,一上班我就不出廠門,中午都沒有出來過,也不休息,不管外麵是下雨還是刮風,我都不去管。為什麼?因為廠裏管得非常嚴,不能隨便外出。一次我男朋友來看我,我去向領班請假,領班要趕任務,不給我假。我男朋友又不能進來,那個門啊,有個小縫,他站在外麵往裏麵望,我站在裏麵往外麵望,我們就隔著院牆大聲說了幾句話,因為聲音說小了聽不見,我男朋友說:‘我想你!’我說:‘我也想你!’說著說著我們兩個都哭了!每天加班,根本就沒有什麼娛樂,下了班就想睡覺,在生產線上的時候都打瞌睡。溜冰場、歌舞廳還是有,我隻去過一次溜冰場。廠裏哪有什麼娛樂活動?即使有,下班都要到晚上12點了,哪還有心思去玩?”說到這兒,賀小瓊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仍然是一副純真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