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個孤魂野鬼似的在埡口上坐到天快亮了,才轉身往縣城走。到了縣城,我直接去火車站,買了一張車票到我原來打工的工廠,那老板又收下了我。盡管孩子不在我身邊了,可我心裏還存著希望,等著他給我寫信來,讓我回去和他結婚。等了半年左右,不見他的音信。不久,黃小玲回去結婚,度完蜜月後給我帶來了一個毀滅性的消息,說他已經和他姑父的侄女,一個叫張芙蓉的女人結了婚!我一聽這話,當即在車間就暈倒了,被人救過來後,第二天我請假回到了縣城。
“我找到他以後,他坐在我麵前,完全像是一條霜打蔫的黃瓜,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我問他我們的孩子現在怎麼樣了。他像是啞巴了似的。我急了,用手掐他,拿頭撞他,用牙咬他。他這才告訴我,孩子早被他母親抱到賀家灣埡口上丟了!一聽這話,我像木樁一樣呆了半天,然後撲過去抓住他又撕又咬。我不相信孩子被他母親丟了,以為是被他們給折磨死了,我要他賠我孩子!他也不申辯、不反抗,直到我累得筋疲力盡了,他才跪在我麵前說了事情的經過。原來,他以為把孩子抱回去,父母就會同意我們的婚事。如果他抱回去的是個男孩,也許能行。可他父母一看是個女孩,不管他怎麼解釋,不但不答應,反而要他把孩子送回去。因為他父母知道,如果他們要了這個女孩,他今後不管跟誰結婚,都沒法再給他們生一個孫子了,這樣他們家裏就會斷香火。可他又不願意把孩子送走。那天趁他進城買奶粉,他母親便把孩子抱到賀家灣埡口上,丟在草叢裏。等他買了奶粉回到家裏,知道了這事後,跑到埡口上,可哪裏還有孩子的影子?他回到家裏,幾天不吃飯。再後來,他母親用上吊的方式來威脅他,最後他隻得屈從父母的壓力,和那個張芙蓉結了婚。
“就這樣,我失去了我的女兒,這輩子,我什麼都可以原諒他,唯獨這件事,我永遠無法原諒他!我隻要想我女兒一次,我對他的恨便會增加一分!就是現在,我都恨不得把他吃了!我之所以後來嫁給小娥、小瓊他爸,來到賀家灣,也還心存幾分僥幸,期待著有朝一日,我女兒會從天而降,來到我麵前。可我知道,這是不、不現實的……”說到這裏,吳芙蓉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了,淒楚地叫了一聲,“我可憐的女兒呀,也不知她現在在什麼人家裏,是不是還活著……”說著,又“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喬燕在聽吳芙蓉講述的時候,早已淚流滿麵。她也是女人,她也懷過孩子,知道一個母親失去孩子後的痛苦!一見吳芙蓉失聲大哭,急忙抱住她哽咽著說:“嬸,別哭了,我相信她還一定活著……”說到這裏,腦袋裏亮開了一條縫,立即問,“嬸,我還問問,除了你那天晚上脫下的那件的確良褂子外,那個孩子身上還有沒有明顯的印記?”吳芙蓉聽了這話,努力控製住了自己的哭聲,然後才抽抽搭搭地說:“怎麼沒有?她左邊大腿根有一塊比胡豆還大的胎記!我給她換尿布,還以為是被尿液給漬的,後來我拿熱帕子給她洗,才發現是塊胎記……”吳芙蓉話還沒說完,喬燕“唰”地一下變了臉色,牙齒像怕冷似的磕打起來,發出了清晰的“咯咯”的響聲,她努力咬著嘴唇,想控製住這突如其來的顫抖卻沒法擺脫它。吳芙蓉一見,忙停止了自己的抽泣,看著她問:“姑娘,你怎麼了?”話音剛落,喬燕突然站了起來,什麼也沒說,便向屋子外麵衝了出去。
喬燕跌跌撞撞地跑回村委會,幸好張健媽抱著張恤出去了,她跑到樓上自己那間小臥室裏,關上門,把手裏的小包往桌子上一甩,便像虛脫似的撲到床上,把臉埋在被褥裏哭了起來。盡管她緊緊咬著嘴唇,不想讓自己的哭泣發出聲來,可那“嚶嚶”的、既哀婉又壓抑的聲音還是頑強而勇敢地從胸腔深處傳了出來。被單上被眼淚濡濕的圖案,由兩團雞蛋般大的濕瀝瀝的淚痕不斷擴大,最後連成一體,又慢慢變成一張不規則的地形圖。還去找什麼證明呢?左邊大腿根上的那塊胎記,就長在自己身上。小時候,她覺得很奇怪,怎麼這塊皮膚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呢?她還以為是自己不小心,給抹了什麼紅色的東西在那裏。有次洗澡,她用力去搓,結果那塊紫色印記沒搓下來,反把皮膚給搓傷了。奶奶看見嗔怪她說:“真是個傻丫頭,那是天生的,你怎麼搓得掉?”是呀,這是天生的,可她哪裏知道,這塊與生俱來的胎記現在竟成了她身份的一個重要憑證。就憑這塊胎記,她不需要再去做什麼基因檢測,便知道她就是吳芙蓉當年失去的女兒!她想承認,想大聲喊出來,可又害怕承認,喊不出聲。長了二十多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她眼前不斷閃現出吳芙蓉剛才給她講述時,那張因失去女兒而痛不欲生的臉,以及那句“也不知她現在在什麼人家裏,是不是還活著”,都像針一樣紮進她的心裏。她真想撲到她懷裏,告訴她自己正是她失去的那個女兒。可是剛這麼想著的時候,父親、母親、奶奶和去世的爺爺以及城裏那個家,又一齊向她壓過來,抓拽著她,呼喚著她,同時也在爭先恐後地擁抱與愛撫她。是呀,二十多年她就生活在他們的關懷與疼愛裏,她隻知道她的母親叫吳曉傑,父親叫喬峰,她是他們唯一的女兒!現在卻知道,她還有親生的父親和母親,在這個父親和母親那兒,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和兩個同母異父的妹妹,他們同樣血濃於水。現在,她該怎麼辦呀?
喬燕哭了一陣,痛苦和壓抑的心情並沒有得到多大舒緩,她覺得還有許多謎團沒有解開,比如爺爺把她抱回去,她怎麼成了母親的女兒?還比如,成了母親的女兒後又發生了什麼?他們後來為什麼一直沒再生育?還有,他們為什麼一直瞞著她,沒告訴她真相呢……她覺得心裏堵得慌,需要找人說說!於是她不再哭泣,立即爬起來,仿佛害怕自己的決心會動搖,立即去洗了洗臉,梳理了一下淩亂的頭發,又往哭紅的眼圈上塗了一層淡淡的眼影,然後拿起桌上那隻單肩挎包往肩上一挎,便往樓下走去。剛要關門,又想起了什麼,重新返回屋子,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幾行字:“媽:我有事回城去了,今晚上你就兌奶粉喂張恤,他不吃不要管他,他已經快滿七個月了,我還想把奶給他斷了呢!明天我趕回來。”她把紙條放到桌子上,關好門,走到院子裏,跨上小風悅電動車便朝城裏駛去。
回到縣城,張健還沒下班,褪去晚霞的天空盡管還留有一點淡紅,地麵卻呈現出了一種濃厚的銀灰色,屋子裏光線昏暗。她感到有些疲憊,便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眼睛看著窗外逐漸暗淡下去的天空,在心裏思忖著該不該把這個消息告訴張健。如果告訴了張健,他會怎麼想?或者說,當他突然知道她還有一對親生父母和三個弟弟妹妹時,會有什麼反應……
正這麼想著,房門“哢嗒”一聲開了,張健挾著包出現在門口。他一眼看見了沙發上的喬燕,又驚又喜地叫了起來:“你怎麼回來了?張恤和媽呢?”喬燕有些冷淡地道:“他們沒回來。”張健見喬燕滿腹心事的樣子,又問:“怎麼連燈也不開?”喬燕努力掩飾著內心的煩躁,說:“我想清靜一會兒!”張健不知道喬燕肚子裏裝著什麼心事,“啪”地一下打開了燈,屋子裏立即灑滿柔和的光線。張健問:“你到底怎麼了?”喬燕張了張嘴,想回答,又馬上閉上了。她看了張健一眼,突然站起來,拿過包往肩上一挎,說了句:“我到奶奶家去了,你吃飯不要等我!”說完,也不等張健回答,便打開門,下樓去了。
來到街上,兩旁的路燈全都亮起來了。小城的街道很窄,隻能容下兩輛小車對開,而兩旁的建築卻十分高大,更襯出街道像是峽穀。抬頭隻能看見窄窄的一線天空,被小城居民稱為“一線天”。這是小城的一大特色,小城的另一大特色便是人多、車多,特別是在這種下班時刻,兩旁人行道的人真可以稱得上摩肩接踵。汽車的喇叭聲、行人的說話聲、商店老板的叫賣聲混在一起,組成了一首小城特有的交響樂曲。更有車燈、路燈和街道兩邊的霓虹燈燈光交相輝映,更讓小城呈現出斑斕多姿的色彩。不過現在這聲音也好,燈光也好,都給人一種人為的、浮誇的、虛幻的感覺。
喬燕穿過人流來到了奶奶家裏,她掏出鑰匙,打開門,盡量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喬奶奶正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喬燕喊了一聲:“奶奶!”喬奶奶一驚,回頭見是喬燕,立即叫了起來:“哦,燕兒回來了?”喬燕把肩上的包往沙發上一放,便緊緊挨著奶奶坐了下來,然後抱著奶奶的肩問:“奶奶,最近身子怎麼樣?”喬奶奶立即笑著說:“好,好著呢!”說完才看著喬燕問,“吃飯沒有?”喬燕沒正麵回答,卻看著她反問:“奶奶,你吃了沒有?”喬奶奶道:“我已經吃過了,中午的冷飯,我在微波爐裏熱了一下!”喬燕一聽奶奶說吃過了,不想麻煩奶奶再去給自己做飯,再說,心裏裝著事,一點也沒覺得肚子餓,便對奶奶說:“奶奶,我也吃過了,我隻是來陪你說說話!”
說著,她把奶奶抱得更緊了。她忽然覺得奶奶此時變得像是一個小姑娘,是那麼輕,那麼瘦弱。她不禁悲從中來,不知奶奶聽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承不承受得住?過了一會兒,她才盡量裝出一種調皮的口吻,一動不動地看著奶奶,問:“奶奶,你說我真是我媽生的嗎?”喬奶奶聽了這話,像是嚇了一跳,詫異地看著喬燕說了一句:“不是你媽生的,難道是從哪個草蘢蘢裏撿來的……”一聽“草蘢蘢裏撿來的”幾個字,喬燕再也無法忍受,她突然撲到喬奶奶懷裏,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女孩,“哇”的一聲就慟哭起來。
喬奶奶嚇了一大跳,急忙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問:“你怎麼了,怎麼了?”喬燕也不答,隻管傷傷心心地哭。喬奶奶急了,說:“誰欺負了你?你隻管給奶奶說,可別來嚇奶奶!”喬燕慢慢止住了哭聲,擦了一把眼淚,這才對奶奶說:“奶奶,你不要騙我了,我真是爺爺從賀家灣草叢中撿的……”一語未完,喬奶奶突然臉色大變,接著滿臉的皺紋像菊花的花瓣一樣顫抖起來,隨即驚慌地大叫了起來:“孫女,你這是聽誰嚼牙亂說的……”喬燕抽搐了一下,帶著哭腔道:“爺爺去世的時候,把什麼都告訴我、我了……”一聽這話,喬奶奶牙齒磕碰了半天,才道:“這個老東西,連死了也不讓人安寧……”
喬燕沒等老太太說完,又抱住她搖了搖,然後才用帶著乞求的聲音問:“奶奶,你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喬奶奶沒回答喬燕,目光卻看著遠處,臉上的皺紋繼續抖動著,嘴裏隻顧一個勁地說:“這個老東西,這個老東西,要是活著,我非找他拚命不可……”喬燕見奶奶隻顧責罵爺爺,心裏什麼都明白了,便不再問。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說:“奶奶,你告訴我,爺爺把我抱回來時,我是什麼樣子?”喬奶奶聽了喬燕這話,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說:“孫女,你怎麼去信那個死老頭子的話?你說,難道你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待你不好嗎……”喬燕忙說:“不,奶奶,你們待我都好,可我就是想知道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喬奶奶歎息了一聲,說:“你知道了又怎麼樣,你想離開奶奶嗎?”說到這裏,喬奶奶忽然把喬燕摟緊了,枯瘦的手落到她的頭上,一邊輕輕地摩挲著她柔軟、光滑的發絲,一邊像是哀求地對她說,“孫女,你可別離開我們,你要離開,奶奶就沒命了……”說著,幾滴渾濁的老淚突然從老人眼眶裏滴落下來,掉在了喬燕光潔的額頭上。
喬燕一驚,抬起頭來,看見奶奶淚眼婆娑,急忙在奶奶臉上親了一下,然後說:“奶奶,我不會離開你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們……”喬奶奶聽了這話,這才說:“那好,孫女,奶奶求你別再跟人說這件事了!你爺爺是病糊塗了,你不要信他的話……”可喬燕已經從奶奶的神情和話語裏知道了一切,隻不過奶奶守口如瓶,不願告訴她那些事。她想繼續追問,又怕惹起奶奶傷心,更怕奶奶承受不住這份打擊,於是點了點頭,對奶奶道:“行,奶奶,我不信爺爺的話!”說完,她怕自己忍不住再挑起這個話頭,便對奶奶說,“奶奶,你早些休息吧,我出去走走……”喬奶奶馬上又叫了起來:“你到哪兒去?”喬燕從奶奶的目光中看出了她的擔心,於是用釋然的口氣說:“沒事,奶奶,我到河邊走一走,然後回去睡覺,明天我有時間再來看你!”說罷沒等奶奶回答,將身邊的包挎在肩上,便離開了。
喬燕知道張健還在家裏等著她,想直接回去,可仍覺得心裏很亂,就真的信馬由韁地來到濱河公園。夜晚的濱河公園遊人如織,除了鍛煉身體的老年人外,更多的是手挽著手的情侶和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夫婦,一個個臉上洋溢著幸福、甜蜜和安詳。白天碧綠的江水,晚上看去卻如墨汁一般黑,天上的星星、兩岸的燈光和建築的倒影,被水波搖得動蕩不安,一會兒分崩離析,一會兒又收攏起來,顯得十分怪異。喬燕佇立在石欄邊,一邊呆呆地望著江水,一邊兩個影子、兩種聲音在心裏打著架,她真有些不知該怎麼辦了。她在石欄邊站了一會兒,又隨著遊人往前走了一段路,這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