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喬燕從賀忠遠和賀小川的蔬菜移栽田裏回來,突然看見吳芙蓉從賀家灣的祖墳地——上馬墳走來。

吳芙蓉胳膊彎裏掛了一隻竹籃,看見喬燕忙和她打招呼。喬燕笑著問道:“嬸,你和大叔過得……好吧?”吳芙蓉和賀勤自從去年請客以後,兩人去辦了結婚登記,就住在了一起。吳芙蓉聽喬燕這麼問,臉上泛起一層紅暈,說:“老都老了,哪能和你們年輕人相比!”喬燕一聽這話,便知道她對賀勤十分滿意,不由得笑了一笑。她的目光落到吳芙蓉胳膊彎裏的籃子上,見籃子裏搭著一塊紅色的絨布,也不知下麵蓋著的是什麼,便問:“嬸,你這是幹什麼?”

吳芙蓉聽見喬燕問,臉不由得更紅了,她拉了喬燕一把,又朝四周看了看,仿佛害怕被別人偷聽似的,附在喬燕耳邊輕聲說:“姑娘,你可別怪我迷信!這段日子,我天天晚上夢見賀峰他媽。這個死婆娘不是披頭散發地在後麵追我,就是張牙舞爪地掐我、抓我,我喊也喊不出來,跑也跑不過她,把我嚇得不行!這個死婆娘大概見我占了她的男人,在陰間也不饒我。我給你大叔說,你大叔叫我不要管她。我怎麼會不管她?姑娘你不知道,我們農村有個風俗,就是像我和大叔這樣的二婚,結婚前都要知會陰間的亡人一聲。我和你大叔結婚時,隻顧請了陽間的客人,卻沒去給這死女人把言語拿順。眼看清明節要來了,我今天專門備了一點祭奠的東西,去那死人墳上燒了把紙,叫她今後別再來糾纏我了,這也怨不得我,是不是?”

說著,吳芙蓉揭開籃子裏的絨布,喬燕看見竹籃裏有一塊臘肉、幾盤幹果,還有一小瓶白酒,不禁笑了起來,說:“嬸,那隻是你的心理障礙,她死都死了,哪還會怨你占了她的男人……”話還沒說完,吳芙蓉一臉嚴肅地說:“姑娘,話不能這麼說,我給你說,你大叔和我住到一起後,有段日子,也老是夢見小娥她爸來糾纏他,我叫他去小娥她爸墳頭燒了一把紙,把言語拿順後,從此就再沒有夢見過他了,這叫作信一半不信一半!你想想,夫妻恩恩愛愛一場,突然看見自己男人的旁邊睡了另外一個女人,心裏會怎麼想?”

喬燕心中一動,忽然湧起一股複雜的感情,卻不知說什麼好,便對吳芙蓉說:“嬸,下午你有什麼事沒有?”吳芙蓉道:“莊稼人哪會有閑著的時候。”可說完後又看著喬燕問,“姑娘,你有什麼事?”喬燕沒直接回答她,又問:“大叔下午在家沒有?”吳芙蓉道:“在張家灣蓋房,昨晚上都沒回來!”喬燕又道:“小娥和小瓊妹妹也不在?”吳芙蓉道:“不是上學嗎?”喬燕笑了笑,說:“那好,嬸,我吃了午飯到你那兒去,我想和你擺會兒龍門陣!”吳芙蓉眼裏閃過一絲懷疑的神色,見喬燕兩眼直直地看著她,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於是爽快地道:“那現在就跟我一起去呀!”喬燕忙道:“嬸,現在不行,張恤要吃奶了!”吳芙蓉聽了這話,便說:“行,姑娘,吃了飯你就來,我在家裏等你!”

吃過午飯,喬燕到了吳芙蓉家裏。吳芙蓉也剛吃過飯不久,她忙不迭地要去給喬燕“燒開水”,喬燕忙拉住她,說:“嬸,我才吃了飯,再也吃不下什麼東西了。你坐下,家裏現在沒其他人,我們好好聊聊!”一邊說,一邊朝裏麵屋子裏看了一下。隻見吳芙蓉原來的那間臥室和過去一樣收拾得幹幹淨淨,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不同的是床的一頭,由過去的一隻枕頭換成了兩隻枕頭,那枕巾上印著一朵並蒂蓮,十分鮮豔。吳芙蓉聽了喬燕的話,端了一隻小凳子在她麵前坐下,說:“姑娘有什麼話?”喬燕心裏劇烈地活動開了,她不知道該怎樣開口,想了半天,決定單刀直入,於是看著吳芙蓉道:“嬸,我問你一件事,除了小娥和小瓊妹妹,你是不是還生過一個女兒?”

吳芙蓉聽了這話,臉色頓時由紅變青,像是嚇住了一樣,眼睛乞求似的望著喬燕,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喬燕急忙抓住了她的手,可她心裏也暴風驟雨般湧動著一股巨大的潮汐。她多麼希望吳芙蓉大嬸能一口說出“沒有”這兩個字呀!如果這樣,她便可以放棄追尋,從而讓自己的身世永遠成為一個謎。令她沒想到的是,吳芙蓉的嘴唇哆嗦了一陣,突然結巴似的對她問了一句:“姑娘,你怎麼知、知道……”

一切都寫在吳芙蓉的臉上和聲音裏,喬燕的心像被撕扯了一下,一股疼痛從心瓣向全身蔓延開去。但她盡力忍受住了這突然升起來的潮水般的感情,用平靜的聲音說:“嬸,是你親自給我說的,去年我來給你說你和大叔的事時,你無意中說過一句話,說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不能再失去小娥和小瓊妹妹了!我一聽,就知道你還生過一個女兒,是不是?”吳芙蓉一聽這話,像是一隻被人追逐、無處躲藏的獵物,眼睛裏露出了痛苦與悲傷交織的光芒,不但臉色蒼白起來,連嘴皮也沒有了一絲血色。她絕望地望著喬燕,似乎想求得她的幫助一般。望著望著,眼眶裏突然蓄滿了清澈的淚水。還沒等喬燕回過神,吳芙蓉就用力掙脫了喬燕的手,低下頭,肩膀一抽一抽,“嚶嚶”地哭了起來。

喬燕以為她會跑開,可她卻隻是掩麵而哭。喬燕忙從茶幾上抽了麵巾紙,一邊替她擦淚,一邊安慰她說:“嬸,別哭,有什麼話說出來就好了!”吳芙蓉反而哭得更凶了。喬燕急了,說:“嬸,院子裏有人經過!”這話立即起了作用,隻見吳芙蓉像是噎住似的長長地抽泣一聲,便把哭聲止了下來。喬燕給她擦了臉上的淚水,跑過去把大門關上,回來低聲對她說:“嬸,別哭了,要讓外人聽見,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吳芙蓉自己抓過紙巾擦起淚水來。喬燕將椅子往吳芙蓉麵前移了移,緊緊靠在了她身邊,又把她的手抓到自己手裏,這才輕言細語地對她說道:“嬸,究竟是怎麼回事,你都告訴我吧!”

吳芙蓉像打嗝似的抽了一下,過了很長一陣,她才看著喬燕,顫抖著喊了一聲:“姑娘,說起這事,我心尖子都像有人在用針戳呀!”說完,才慢慢講了起來,“對不起,姑娘,那回你來,我隻給你說了部分實話,還有一些話沒給你說。俗話說,埋到不臭掏開臭,對一個女人來說,沒結婚就生了孩子,這些事,怎麼好開口對人說?尤其是我們農村人,要是傳開了去,背後一人吐一泡口水,都要把我淹死,所以當時我話到嘴邊,又吞回到肚子裏去了。

“你還記得那回我給你說的話吧?讀高中時,我和你大叔就相愛了。畢業那年……在那個中午,我把姑娘家的第一次交給了這個挨千刀的。

“後來,我又到賀家灣來找了他幾次,沒過多久,我便和羅英、黃小玲等幾個同學出去打工,他呢,也跟著姑父去學了泥水工。那時太年輕了,隻知道衝動,一點也不知道該怎麼防備!到了下個月身子該見紅的時候,卻沒有來,我也沒在意,到了兩個多月的時候,我開始泛酸、嘔吐、不想吃東西,還以為是感冒。直到後來,車間裏一個有經驗的老大姐見我嘔吐得越來越厲害,人也瘦得不成樣子,便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對我說:‘姑娘,你懷孕了!’一聽這話,我頭腦裏立即像有幾十門大炮在轟,差點暈了過去。第二天,我向廠裏請了假,悄悄去醫院裏做了檢查,果不其然,我是真懷孕了!

“姑娘,你肯定想不到當我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是一種什麼心情。我突然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一個大姑娘,還沒結婚就懷了孕,讓我怎麼活?我不能對父母說,不能對羅英、黃小玲這些同學說,更不能對廠裏的人說!那時又不像現在這樣每個人都有手機,我和他的聯係主要靠書信。可他又跟著姑父學泥水工,今兒東家蓋房,明天西家蓋房,工作沒個固定地點,我給他寫過好幾封信,可都沒有收到他的回信。回到廠裏,我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便謊稱父親得了急病,向廠裏請了一個星期的假,趕了回去。回到家裏,我又不敢來賀家灣找他,何況知道他在跟著姑父學手藝,即使到了賀家灣,也不一定尋得著他。後來我東打聽、西打聽,打聽到了他在縣城商業大廈工地上幹活,於是趕去,在他下工時,終於見到了他。

“他見我突然出現在他麵前,顯得十分詫異,問我怎麼回來了。我什麼也沒說,隻叫他跟我走。走到河邊沒人的地方,我突然抱住他哭了起來。他慌了,問我哭什麼。我一邊哭,一邊把懷孕的事告訴了他。他一聽,也像嚇住了似的,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我哭了一陣,心情好些了,找了塊石頭坐下來,問他怎麼辦。他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我說:‘要麼我去把他打下來……’可我話還沒有完,他就一把抱住我,大聲叫道:‘不,不,你不能打,這是我們的孩子,我要你把他生下來!你生下來後,我就更有理由娶你了!’我說:‘我生下來了以後又怎麼辦,難道我抱著一個孩子嫁人?’他像是被我的話難住了,過了半天才說:‘我有辦法!你生下來喂段時間奶後,再把孩子交給我,我對外就謊稱是我做手藝時撿的,對內給父母說實話。父母見我們連孩子都有了,他們再不願意,還能怎麼反對我們的婚事?’那時計劃生育嚴格,遺棄孩子尤其是女嬰的事很多,我一聽這話不但有理,而且也不會引起別人懷疑!退一萬步說,不這樣還能有別的什麼辦法?如果我去醫院打胎,得去村裏開證明,我一個大姑娘,有臉去村裏開證明嗎?我們又說了一些親熱和山盟海誓的話,第二天我就回到了工廠裏。

“事情有了底,我也不那麼驚慌和害怕了,我努力裝作沒事一樣,該上班上班,該睡覺睡覺,該笑時笑。為了怕大家看出來,我用一根圍巾緊緊纏著腰,幸好那時是冬天。轉眼到了七個月,我再怎麼裝也沒法掩蓋下去了,何況這時我怕再用圍巾纏著,會影響肚子裏的孩子。可我該到哪兒去生下這個孩子呢?別說計劃生育這麼嚴,就是沒有計劃生育,我還能回娘家生嗎?我左想右想,突然想到了我姨媽。姨媽嫁到離我們家幾十裏遠的大山裏,她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難產,孩子沒保住,她也差點死去,從此再沒有生育。小時候,我和我媽每年都要到姨媽家去幾次,姨媽把我當親生女兒,要我把姨父和她喊作‘爸爸、媽媽’,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給我。姨媽那兒四周是大山,去趟縣城也要一天的時間,大山裏人住得分散,計劃生育可能不那麼嚴格。第二天,我便去老板那兒辭了職。

“我乘火車到我姨父姨媽那個縣裏,又乘公共汽車到了他們鄉上,然後我循著記憶中的小路,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到了姨媽家裏。姨媽已滿頭白發,卻顯得比原來更慈祥,像觀世音菩薩似的。後來我想,大山裏的人比平原上的人更慈祥善良,平原上的人又比城裏人慈祥善良!姑娘,我這樣說,有些得罪你了!姨媽一看見我,便把我抱在懷裏,眼淚‘撲簌簌’直往下掉,而我想起小時候在她懷裏喊‘媽媽’的事,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哭夠了,我把姨媽拉到一邊,把自己的事一股腦兒全告訴了她。姨媽聽後,什麼也沒說,隻撫摸著我的頭發說了一句:‘我可憐的女呀……’說完又說,‘你放心,有姨媽在,就不會讓你受罪!’

“就這樣,我在姨媽家裏住了兩個月,生下了自己的孩子,是個女嬰。孩子白白胖胖,很可愛。孩子生下來後,我讓姨父去了我們縣城。他找了兩天,把每個建築工地都跑遍了,終於找到了孩子的父親。那天晚上,他隨我姨父一同上了山,一看見我,就抱著我大哭,然後又抱著孩子,親了又親,舍不得放開。第二天,他就想把孩子抱回去,可姨媽不答應,說孩子還這麼小,你帶回去怎麼喂養,最起碼也要等滿了月,孩子老辣一些了,你抱回去喂奶粉才行!於是約定等滿了月,他再來把孩子抱走。

“等到滿月這天,他果然來了。第二天,我姨父陪著他,把孩子抱走了。可我沒等他們轉過埡口,便突然像瘋了一樣,又哭又喊起來。我覺得沒了孩子,我真沒法活下去。於是我朝他們追去,追過了幾匹山梁,終於追上了他們。我一把從他手裏搶過孩子,抱著就往姨媽家裏走。他急了,拉住我說:‘你瘋了,抱回去怎麼辦?’我當然知道我沒法把孩子留在身邊,便哭著對他說:‘你讓我再帶一個月,等滿了雙月,你再來抱吧!’我姨父見我哭得那麼傷心,也對他說:‘這樣也行,孩子多吃一個月的奶,會大不同的!’他沒法,隻得一個人走了。等到滿雙月的時候,他又來了,這次,我知道自己再沒有理由把孩子留下來了,便隻得抱著孩子,和他一起離開了姨媽家。

“到了我們縣城,天還沒有黑,他不敢在白天把孩子抱回家去,隻得在縣城挨到天完全黑盡了,我們才抱著孩子往賀家灣走。那是一個晴朗的夜晚,月光照在路上,非常明亮,像是白天一樣,卻比白天安靜得多。路上沒有人,隻有我和他的腳步聲。我抱著孩子一直不鬆手,一邊走一邊不斷親著她的小臉蛋。她睡得很沉,一點不知道母親此時的心情,直到老天爺開始下露了,我怕孩子受涼,才把孩子交給他,脫下自己身上一件的確良花褂子,裹在她身上。到了賀家灣埡口上,我不得已站住了,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個勁往下流,真想大聲叫出來。他看見了,一隻手抱孩子,另一隻手又來攬住我,一邊親我,一邊對我說:‘你放心,要不了多久,我一定來娶你!’說完,他怕我再傷心,鬆開我,頭也沒回地走了。我望著他消失在下去的小路上,那心真像被刀子一片一片剜著那麼痛,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一屁股在埡口上坐了下來,輕輕地哭出了聲。我不知道,那個晚上,是我和孩子的生離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