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村子裏麵走，路兩邊的溝渠被莊稼秸稈和枯草塞得越滿。一些秸稈和枯草已經腐爛，空氣裏散發著一股酸臭味。前兩天下的暴雨也沒把這些垃圾和臭味衝走，雨水汪在秸稈和枯草的空隙處，墨汁一般。孑孓和不知名的小蟲把這些黑水潭當成了樂園，盡情地在裏麵撒歡。喬燕不由得皺了皺鼻子，這和她這些日子想象的“綠水逶迤去，青山相向開”有些不一樣。
拐過一個之字形的彎，一棵枝繁葉茂的老黃葛樹下圍了一群人，黃葛樹旁邊有一座四合院似的建築，正麵是二層樓房，其餘都是人字形屋架的小青瓦房，外牆都貼了白瓷磚，陽光在上麵像水波一樣蕩漾。
黃葛樹很大，枝繁葉茂，嚴嚴地遮住了大半個廣場。樹下人群中傳來一男一女的爭吵聲。
因為隔得太遠，喬燕聽不太清楚，她正想把電動車再往前騎一段路，卻見人群已經騷動起來，隻聽一個女人怒火中燒地大聲叫道：“你趕了我的鴨子，還茅坑的石板又臭又硬！你不得好死！”緊接著便是一個男人不甘示弱地大聲叫喊：“你冤枉我，也死兒絕女！”
話音一落，人群忽地騷動起來。喬燕知道兩人抓扯起來了，正想過去勸解勸解，忽聽圍觀的一人道：“你們去找賀端陽吧！”另一人道：“賀端陽到鎮上去了，去找鬼大爺呀？”說完，人群黃蜂似的從黃葛樹下的陰影裏哄地散了開去。
最後，黃葛樹下隻剩下了一男一女，年紀都是三十七八歲的樣子，虎視眈眈地互相瞪著。大約因為沒有了觀眾，兩人像雞鬥架似的對峙一陣後，也一個往東，一個向西，罵罵咧咧地回去了。
等黃葛樹下徹底安靜下來，喬燕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沒想到上任第一天，迎接她的，不是想象中鄉村美好的詩意，而是肮髒的環境和吵架的村民，一副亂糟糟的樣子。
喬燕整理了一下思緒，看見黃葛樹東邊有座低矮的土坯房，一個大爺持了一把大掃帚一瘸一拐地掃著院子。喬燕今天是來村上報到的，昨天就給村支書賀端陽打了電話，可剛才聽黃葛樹下圍觀吵架的村民說賀端陽到鎮上去了，看見掃地的大爺，想起來賀家灣的目的，這不正是察民情、訪民意的好機會嗎？順便問問剛才吵架的村民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吵架，村裏又為什麼會這樣髒。一邊等賀端陽回來，一邊了解村情民意，豈不好？這麼一想，喬燕有幾分激動起來，便發動起自己的小風悅電動車，“突突”地朝前麵那個院子駛去了。
喬燕進了院子，見那個大爺仍隻顧埋著頭掃自己的院子，便故意用力咳了一聲。大爺朝她覷了一眼，可很快又把頭低了下去，揮動著手裏的大掃帚。喬燕見大爺六十多歲的樣子，臉上全是皺紋，上身穿一件褪色的藍布褂子，下麵是一條有很多口袋的黑色短褲，裸露出的小腿上長了許多歪歪扭扭的動脈瘤，仿佛盤著無數條小蛇。
喬燕過去看小說或是影視，裏麵描寫鄉下人看見從城裏來的幹部，都會像見了親人似的熱情得不行。現在見大爺連聲招呼都不打，心裏不禁詫異起來。她本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姑娘，一見這個樣子，便變被動為主動，像在家裏一樣，甜蜜蜜地大叫了一聲：“老大爺，你好！”
大爺像是被喬燕的話刺了一下，將掃帚停下，卻沒回答什麼，隻覷眼看著喬燕。喬燕見老人隻顧看著她不說話，還以為自己身上有什麼，低頭看去，卻沒有什麼異常。出發時，她特地選了這件長及小腿肚的白色百褶裙，上麵搭配一件藍色條紋T恤，盡量顯得簡單大方。她還專門征求過爺爺的意見，連爺爺都說這身打扮不會引起村民的反感。
正疑惑間，大爺突然甕聲甕氣地問：“你是誰？”喬燕終於鬆了一口氣，忙笑吟吟地回答：“大爺，我是上級派到賀家灣村的第一書記……”大爺眼睛頓時放出兩道明亮的光來，可光芒瞬間又變成了警惕和懷疑的神情。他又將喬燕上下打量了一遍，突然問道：“賀端陽犯錯誤了？”喬燕顯出了吃驚的樣子，道：“賀書記犯什麼錯誤了？”大爺立即說：“我問你，你還問我？”喬燕道：“我沒聽說賀書記犯錯誤呀！”大爺馬上又道：“沒犯錯誤，怎麼又派一個書記來……”喬燕明白過來，便笑了起來：“哦，是這樣的，大爺，賀端陽是村裏的書記，我也是村裏的書記……”大爺打斷了她的話，道：“我老頭活了這麼大，還沒聽說過一個村有兩個書記！你還是第一書記，這麼說，賀端陽倒要服你管了喲？”
喬燕有些哭笑不得，細一想，又覺得不奇怪，因為“第一書記”這個稱呼，是前不久下發的文件這麼規定的，過去隻叫“駐村幹部”。她正想給大爺解釋，卻又見大爺兩眼犀利地盯著她，從嘴裏蹦出了一句話：“你怕是個騙子吧？”喬燕吃了一驚，看著大爺問：“大爺，你看我像騙子嗎？”大爺搖了搖頭，喬燕以為他會說出“不像”兩個字，沒想到他說出的卻是斬釘截鐵的一句話：“那可不一定，現在的騙子連中央領導都敢冒充呢！專門下鄉來騙我們這些老實的莊稼人！前段日子有幾個騙子騎著摩托車到我們村上來，說是家裏遭了災。鄉下人心軟，聽他們說得可憐，有掏五塊的，也有掏十塊八塊的，實在沒錢的，就從甕裏給他們口袋裏舀米，積少成多，光米都裝了幾口袋。可第二天，灣裏有人到縣城趕集，卻看見他們在市場上賣米，你說這騙子心腸壞不壞？”喬燕聽了這話，馬上對老人說：“大爺，我真是上級派到賀家灣村來的第一書記！你要不相信我，原來那個叫張青的駐村幹部，你該認識吧？我就是來接替他在你們村上工作的！”喬燕把原來駐村幹部的名字說出來，以為大爺會相信她了，可沒想到大爺仍然固執地說：“口說無憑，你把介紹信給我看看！我雖然識字不多，但幾個名字還是認得的！”說著便把手伸到了喬燕麵前。